第8章 包装里的森林
太阳彻底西沉,我们在那模糊的暮色里坐了一会儿。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这时候应该把说些什么的权利交给他。于是我伏在自己的膝头,手托着下巴,眼睛转来转去。
每到紧张的时候,我就很想咬住下唇,可现在我不敢对自己的唇做任何事,我轻轻抿了抿嘴。
他忽然站起身来,转向另一个方向,一直走到餐厅去,把餐桌尽头的落地日本纸灯旋开一个微弱的亮度,然后又转身走去阳台,把那个微开的窗缝关好。
“要到阳台来坐坐吗?”他转过身,轻声问我。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阳台上,对着窗户,摆着另外一条米白色的,矮矮的麻布沙发,和客厅的完全不是一整套,好像是从哪个小房子搬来,临时放在这里的,有种狭小的、柔软的、静谧的舒适。
jan让我坐在白沙发上,自己则弯曲双腿,直接坐在了沙发前面的暗红地毯上。他把手轻轻搭住我的膝盖,我抖了一下,身体却不由自主向他趋近。
他坐在地上,视线反而可以和我处在同一条直线。我第一次离那对绿色眸子那么近,看见里面旖旎的光。
餐厅里的灯光完全照不到这里,但是窗外已经华灯初上,对面楼里的灯火和冷冷的月色一起,在地毯上、沙发的一角、他的眼睛里都铺了一层薄纱。
“所以,这就是我。”他的声音又轻柔又遥远,带着种怯生生的试探,“得过癌症,目前没什么财产,需要租房子住。我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很坏的包装。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给我两三年的时间,我会把自己整理好,给你一个以前那样的我。”
我仿佛没太理解那些话,那些话里的意思实在离我太遥远,只有这双眼睛离我实在太近。
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那声音说:“癌症不是已经痊愈了吗?租房子总比居无定所要好。为什么我们要给人加一个包装呢?”
他淡淡苦笑:“终究是有病史的人,不如没有的人好。”
我不太懂,在我对爱情的想象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病史”这个生僻的字眼,可能如好友所说,我对爱情的补课实在是太初级了,初级到还停留在一见钟情的简陋认知里。
可是,人们太惯常使用理智的头脑了,总得有些让你不需要用头脑判断的东西。你会用全身心去感知一片森林的心旷神怡,翠色是否醉人、空气是否氤氲、鸟声是否明丽,如果爱情还需要用头脑去判断,我们为什么要拥有一颗心呢?
我总是愿意在这颗心里盛一些乐观的,痊愈的意思不就是恢复正常了吗?那就是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我看着那个坐在地上的大个子,他也眼睛濛濛地望着我。忽然我的心,我的心被一种强大的热情召唤了起来。我往前欠了欠身子,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寻找刚刚那个吻的痕迹,然后,更深。
抬起头,我发现他的眼睛在闪亮。他张口,居然喃喃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你。”
我想起friends里面,ross的一句“我爱你”换来了emily的一句“谢谢你”,不由得觉得这回复很滑稽,开怀笑了起来。他起身坐到了沙发上,伸过双臂抱着我。我们吻了很久很久,第三次约会,实在太快了,不过没关系。
他的横冲直撞也有一点好处,三次谈话交流的内容,比我从前约会三个月的聊得都透澈。
回到家,我又找出《切尔诺贝利》的美剧来看。世事神奇,超过我想象。
我认真地看,并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句台词——在某位苏联官员的报告中,他说:“风已经将核粒子吹到了德国,法兰克福市已经禁止儿童在室外玩了。”
想到jan的脖子上,那条从婴儿时期就伴他长大的白色疤痕,我心中翻腾了一阵。
死亡,这部片子里充满了各种湮灭的气息。爆炸当天参与救火的消防员被送进了医院,当时并看不出什么,他的妻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他正在病房和其他病友若无其事地玩着扑克牌。可是,第二天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伤口并迅速溃烂,下葬时,他的妻子只能抱着一双鞋站在墓碑前,因为已经无法为他腐烂的尸体穿上皮鞋。
而那勇敢的妻子的爱太强烈,让她敢于在丈夫的病床被一层层塑料布隔离时,仍然凛然地穿过那些隔离,莽撞地去拥抱她的至爱。她最终幸免于难,但核射线穿过了她的身体,让她失去了腹中的胎儿。
除此之外,科学家们在争分夺秒地计算着风力和速度,计算着核粒子将会以怎样的规模扩散死亡的阴影。核反应堆急需冷却,直升机却无法飞到垂直上空,于是一个又一个的志愿者以死士的姿态前行,暴露在核辐射里,将沙袋丢进地狱的入口……
我看向窗外,深呼吸。片子的节奏太紧凑,代入感也太强,剧集中的那种人人自危的末世感在脑中萦绕不去。jan的故事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那不是创造者的想象,是活生生的历史。
窗外的三环路上,空空如也,罕有车辆经过。我半天回不过神。
春节假期早就过了,以往到了此时,燕城城早将恢复车水马龙。
我摸摸自己的嘴唇,jan那双粉红色丰满嘴唇的余温仍然停在那里。在这样一个连家人互相见面都会心生罅隙的时刻,遇到一个可以坐在一起互诉衷肠的人,我也许可以好好藏起来,和他谈一次恋爱。
外面还是冰冷的冬天,我的心里却先一步融化出暖意。我拿过手机打字:“完全不是一个糟糕的包装,里面的东西也异常美好。”点发送。
我们约定在周末见面,但在这一周的其他日子,我们每天一起来就会在手机上聊个不停。
他给我看他曾经的宠物,那只朴素的小黑狗有一嘴地包天的牙齿,被收养之前曾经在燕城的街头流浪,在他的照片里被他搂在膝盖上,笑逐颜开。他手术的时候把那只狗带回了德国,现在还留在他妈妈家里。
我给他看以前我做过的五颜六色的寿喜锅和瑞士卷,回忆着那晚吃过的“和尚饭”,哀叹他把食物天赐的美丽色彩都暴殄天物了。他哈哈大笑:“我们德国人就是这样,重效率不重眼睛的感受。你不是说我们都长得一模一样,衣服穿得也差不多吗”
我们讨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病痛,那些病痛在他生命的很多时刻成了把控一切的主宰。他告诉我那些疼痛、绝望和抑郁让他意识到,人生不必有太多的目的和欲望。
他拍了一张桌上的日历给我,上面写着:“我们只认得奖、出名、挣钱等成功的硬指标,不理解拿瓶啤酒坐在操场边上,看半个小时夕阳,每天做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也是成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我嬉笑,那我每天做的开心事儿可太多了,我简直要时刻提醒自己别太沉迷了,要振作。
“生一场病,变得太淡泊,这样会不会矫枉过正?欲望与目的,得奖出名挣钱,为了一个结果如狼似虎,我仍然觉得那是令人愉快的。”我想到媒体生涯里见过的那些名利场,我想到还有个写书的梦想等待我实现……
我就是开心的事儿做得太多,才令我追不上我的目标。
“哈哈,你放心,那些我以前得到过,以后也会有。”他骄傲地说了一句。
我眼睛眯了一下,他说让我放心?
“你说的这些,之前我不可能更喜欢了。我想我曾经做到的事业,其他人可能需要做50年。”他口出狂言。
我不予置评,他的话太傲慢狂妄,可是以往的采访经验告诉我,有些人的确具备狂妄的理由。你若对此嗤之以鼻,最后反而会发现自己见识太浅。
不过他是不是这种人,目前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不评价。
反正只是恋爱而已,真相会随着时间披露,我还有大把时间。
我只是对他那漫长的病痛大为震撼。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感受到疼痛,是在产房。那里的墙壁是肉桂粉色的,护士们每天都喜气洋洋,声音里充满鼓励和庆贺。孩子出生之后,性别会用彩色花体字打印出来,贴在医院的墙壁上,旁边有漂亮的彩带装饰。护士们会端出一只草莓蛋糕,为新生儿庆祝第一个生日。
不,在关于那个疼痛的回忆里,没有满目的惨白、没有消毒水的凛冽、没有漫长的枯萎、没有绝望的判决书。只有奶油的香气,和红扑扑的初生的小脸。
“墨墨,我很喜欢你,我希望我们在心理上没有躲避,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保护层给拆除,对朋友是,爱人更是。我觉得最亲的人应该没有秘密。生命太短暂,没有玩心理游戏的余地,何况我又不擅长。”他似乎不打算给我大把的时间。
我有点恍惚,不管是以前的工作也好,恋爱也好,我对心理游戏已经玩惯了,斗智斗勇不亦乐乎,一句话恨不得理解出五个意思,才显出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机灵。说话不提重点,绕着弯儿走上三公里才蜻蜓点水,不知道多风雅。
现在忽然有人逼着我言无不尽,我如同被人直接推搡了一把,难受得不得了。
但恋爱课程总得有毕业的一天,我迟早得有一天把自己的伪装拆了,然后拿着自己的人生做赌注,冒险看看会不会幸福。
再到他家去时,他向我请求,是否可以不要化妆,素颜前往。
我深呼吸,翻白眼,讨价还价,“我要涂一点口红,因为你自带绿色美瞳,不公平。”
他赶紧补充:“还是以你舒服为准,画一点也可以。”
莫不是他以为素颜对女人像是穿着睡衣一样,最舒服?
我在车里吹了好久的空调,照了照小镜子,面色红润肤色均匀,才告诉他我到了。
进门的时候,他大声夸赞了我的美丽,但我沾沾自喜,已经不觉得肤浅。
我拎了只蛋糕盒子,蛋糕店里如今没有客人,只零星摆了三块切角,都是情人节的主题。我从盒子里一块块取出来,粉红色,心形,带love字样,我硬着头皮往桌子上摆,嘴里若无其事地解释着除了这个买不到别的,他眉开眼笑,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
“我很喜欢你的手。”他把我的手指握一握,“以前谈恋爱,总是嫌弃别人的手太小或不够小,弧度也总觉得不太合适,你的手像是为我定制的。”
我听了这陈词滥调,觉得很满意。他的手掌长出我一大截,手心的皮肤很细腻,很柔软,在男孩中不太多见。我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摸索,对那丝绸的触感觉得讶异。
吃完下午茶,絮絮地聊天,我想起除了第一次约会,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聊七八个小时,不禁回忆起来爸妈之间互相说不完的鸡毛蒜皮。我平素最厌烦冗长的聊天,采访也会把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之内,结束之后就不再和对方闲聊,我可没想过和人手拉着手,膝盖碰膝盖地聊天可以这么有乐趣。
忽然,他的话音停了,我看到他的脸色阴沉了一点。我心里正风光旖旎,一时间回不过神。
他迟疑着张口说:“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离婚的手续,目前我还没有完全办完。”
我蓦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这家伙到底有多少状况?
我把手臂拢在胸口,又惊又疑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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