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爱你”

“外婆还没见过你呢。”jan坐在我家的小沙发上，我靠在他旁边，像抱着根柱子般抱着他的手臂，感到无限地惆怅，“外公也没见过你，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

        “我也很遗憾没有见到他们，这样的百岁老人，我应该可以向他们请教很多问题的。”

        “外公外婆很注重教育，以前那么困难的时候，他们会给孩子买乐器、让孩子们学英语，相同的英语课本，每个孩子都有一套。他们总是希望孩子长大以后，能飞得越远越好。”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同学们写毕业手册的时候，我填的理想就是要移民到远方。”

        “他们会觉得你是有志气的孩子。外公外婆总是这样鼓励所有的孩子，所以我们从小就都怀着去远方生活的愿望，拿筷子的时候，大人们会让我们握着筷子最高的地方，鸡翅膀永远都是给孩子们吃。去远方生活，这像是我们家的家训一样。”

        “他们和很多我认识的中国的父母不同。”

        “是，我也这么觉得。可是，这一次，所有远方的孩子都没法回来。”我眼睛湿湿的。

        “那也总比让外婆痛苦地等待要好。”jan拍拍我的头，“你要知道，她的一部分会一直在你的身体里，你对她的思念会永远留在你心里。”

        “另一件事也让我伤心。外公外婆还在的时候，燕城就是一个家。不管整个家族分散着住在多少个地方，住了多少年，春节的时候，家族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家总会回到家里来。可是他们都走了，这里就不再是一个大家必须回来的地方了，他们的家就都在别处了。”

        “你爸妈和大姨还在。”

        “我爸爸是喜欢住在家乡的人，外公走后，爸妈过来照顾独自生活的外婆。现在功德圆满，爸爸要带妈妈回老家，所以他们不久之后也会离开燕城了。”我把头靠在jan的手臂上，“他们会把别墅卖掉，即使阿姨、舅舅、其他家人回来，也只是会住到酒店去。从此以后，燕城的家没有了。”

        我一直以为外婆会永永远远活下去，像一棵树一样，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她真的是所有枝丫的聚集之处。我一心一意地哀伤着，人生不知何时就会面临无常的改变，人生充斥着分散的惆怅。我们家的老人们太长寿，以至于孩子们在振翅高飞的时候，很少考虑到离愁。

        “那么，我们以后买一栋大房子，好不好？”jan继续用平和温柔的声音说，“这样。以后大家回到燕城的时候，就不用住酒店，所有人还是会有一个家可以回，我们的家。”

        我没有想到我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我靠着他的手臂，怔住。

        “多几个卧室，多几张床，大家回来的时候，还是可以住得舒舒服服的。”他继续说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脸埋得深深的。我想我一直都擅长在不完美的恋爱关系里抽身离去，扭头就走，我一直提醒自己，在遇到任何不公正的对待时，要勇敢放手，不要沉迷。

        我没有遇到过这样仿佛密密从天而降，笼罩住一切的表达。

        他用手托起我的脸，一错不错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爱你啊，墨墨。”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爱你”，我知道我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平稳得像是一艘乘风前行的船，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听到“我爱你”。

        我还是如鲠在喉，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有很大的压力，你不用回复同样的话给我，你可以慢慢想。”他显而易见地慌张了起来。

        爱是多么怪异的东西啊，你深怕给得不够多，又害怕给得太多，我迷迷糊糊地想。

        “没关系，如果你需要时间，每个人会有自己的节奏。”他脸红了，嘴唇翕动。

        “我爱你，jan。”我说得很轻，像春天悄悄绽开的一朵花蕾。

        他的脸更红，把我搂在怀里。

        我的窗前有一棵很高的杨树，叶子已经黄黄绿绿地布满了枝条，如今在窗子的正前方前后左右地摇曳着。燕城的春天，风真是大。

        “你放心，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家一直在。”他说。

        他的心，在我耳边砰砰跳着。

        外婆没有办葬礼，任何室内的活动都是不被允许的。司机送爸妈和大姨去了殡仪馆处理火葬的事情，大表姐一家没去，我和小钉子也没有去。

        “爸妈让我不要告诉小钉子，外婆已经去世的事，他们只对小钉子说外婆生病住院了。”我告诉jan。

        “天啊，为什么他不能知道事实？”

        “我也不太理解，爸妈说担心小钉子以后住在他们家里时，会害怕。”

        “死亡是很正常的事，并不需要回避。和他谈一谈，让他理解这件事，也许也是一种成长。”

        “我也同意，死亡并不是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事，也没有必要害怕死去的亲人。我不理解爸妈的想法，可能，那一代的人，不习惯谈论死亡吧。”

        我还是和小钉子谈了这件事。

        “太姥姥一定是个好人。”小钉子说，“只有好人才能这么幸福地去世。”

        “你说得对。”我想起四五年前，小钉子刚刚学会去世这个词，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浴缸里，说着，“我可不能滑倒，不然我就去世了。”不由得嘴角上弯。

        我开始对jan越来越地依恋。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求之不得的初恋开始，我就相信，爱情很多时候不是从笑容中生出，而是要从泪水中萌芽。第二次约会时，他的拥抱曾使我流泪。在这个失去至亲的时刻，他在我的泪水中，仍然是那么坚定的、温暖的样子。眼泪让我从约会最初的轻飘飘的享乐心态中蜕变，变成深深、浓浓的依恋。

        我总是会想起《京华烟云》中的爱情，曼妮和平亚的爱情始于曼妮父亲的葬礼，对她来说，所有关于爱情的感受，总笼罩着泪水的味道和丧服的洁白，以及被那悲怆的肃穆中反衬出的温柔与怦然。那是一段非常东方、非常古典的爱情，充满了羞怯中的勇敢，内敛中的热情。我把那一段念给jan，他的手指抓住我的手，闭起眼睛，神情虔敬地吻在我的手心。

        “墨墨，你像彩虹一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像是我。你让我麻木很久的心又打开了，让我重新活了一遍，我真高兴，还能把自己的心打开。”

        “我原本以为你是一只蝴蝶或者一朵花，没想到你是一片土地。”我摸着他的脸颊。

        “真奇怪，我这辈子一直很注重自由独立，觉得两个人不如一个。但现在我的概念都反过来了，见不到你时，也会感觉你坐在我身边，这种感觉我这辈子没有过。”

        “jan，我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有时候会感觉一切都完美得不像真的，心里惊惶。人可以这么奢侈地拥有幸福吗？”

        “当然可以。现在的幸福是个台阶，慢慢会形成我们以后的样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旅程。”他抚摸我的脸的轮廓，“有时候，我会不知不觉感知你，学习你的习惯和想法，让它变成我的一部分。”

        两个人就是这样变成一个整体的吧。我想起很老的翻译小说里面，你所爱的人被称为“另一半”。

        晚上临睡前，jan给我发来一段话，说是他对生活的感悟。

        beingabletomarvel

        delightedyourself

        inspirationinyourmind

        trustinyourself

        openstrangerdoors,

        toenternewrooms

        insideofus

        enjoytheday,

        cherishthemoment

        touchthesky!

        peaceinsideofussmile!

        herbeingforyourself

        findingbalance

        inus,andaroundus

        loveandbeingloved

        我则在日记本上又添上一笔——“我爱你”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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