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坠落

事情果然如赵墨所预料，后来的那本黄册和万曲柳的供词是真的，北府军确实只用了七十万石粮草。

        赵墨命锦衣卫慢慢地往下查，切勿打草惊蛇。又亲自下诏让万曲柳另拟了一份供词，其供认不讳的担了所有的罪名，即日处斩，籍没其家，家属充军。

        是日，朝廷收到前方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夷人自从赢了瀛洲、冀洲之战之后，在北境屡屡集结，频繁进犯大虞领地。是以陆于野出狱之后，尚来不及休整，就得尽快启程前往北境。

        北府军和陆于野需要安抚，可打了败仗，封官晋爵倒也不妥。出发前皇帝亲自设宴款待，以示弥补。

        原是开心的一天，可早朝发生了件让赵墨龙颜大怒的事情：多位大臣劝赵墨早日册立皇后。

        赵墨十五岁登基，距今已有三年，后宫至今无主。从登基伊始，立后之声就不绝于耳，赵墨均以自己未完成及冠礼为由拒绝了。可今日不知怎地，多位官吏在朝堂上纷纷劝进，不断地给他施压，希望立后一事早日提上议程。

        群臣以礼部为甚，且以礼部侍郎祝茂学为代表，其人恨不得皇上明日就大婚。

        赵墨知道这里少不了庄行露的一份力。陆于野一放出来，老师的目的达到了，就开始着手解决自己了，连个喘息时间都没有。

        奉天殿。

        铺上黄麾的御座，御筵上摆着珍馐，六部多位臣僚陪同。君臣们看似在把酒言欢，实则各有所思，只有刚免于牢狱之灾的陆于野，在如坐针毡。

        午宴美其名曰为他送行，他回家好一番梳洗，光鲜亮丽地赴宴。实则皇上坐在御座上，顶着一张门神脸，旁边站着的庄行露，让他更是一言难尽，那身太监服在日光下泛着青色的光，非常刺激。

        年少时两人一同出山，庄行露若真有个好歹，他自认无法向馆主交代的。

        陆于野心下吐槽：“刑部的饭吃起来也比这个舒服。”只因狱卒们对他常常手下留情，每天都给他偷偷加菜，长官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墨整理好心情，举杯对他说：“将军爱酒，此酒乃皇家窖藏二十年的花雕，朕敬将军一杯，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

        陆于野恭敬举杯，一口饮尽：“臣谢陛下厚爱，北府军定不负陛下所托。”

        赵墨颔首，随即朝后瞥了一眼，对庄行露轻声发话：“你去给陆将军斟酒。”

        庄行露低头答道：“是。”

        众目睽睽之下走下高台，陆于野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大家，接过酒杯后语带窘迫：“谢过”。

        而看着他欲说还休的赵墨是既痛快又难受，赵墨原是不想让老师出现的，想着老师若以太监身份出现在陆于野面前，心里怕是会难过。

        现在想想，只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他尚在纠结太监不太监的，老师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逼他立后了。

        与庄行露接触，时刻需谨记“切忌自作多情”。

        “听闻将军二十有六，但至今未娶妻，是为何？”赵墨问。

        实则在永安年间，靖晟帝就定陆于野为驸马，其人是安乐公主未过门的驸马爷。可永安六年，安乐公主香消玉损，谁也不敢再提陆于野的婚事了，是以一直单着。

        陆于野没料到今日要拿自己的婚事开刀，答道：“回陛下，夷人未除，臣不敢想成家之事。”

        “将军再忙也要想想陆老将军的在天之灵，这次朕做主了罢，礼部侍郎祝爱卿的家中小女尚未出阁，朕今日就下旨赐婚，将军下次回京叙职，就把亲事办了。”

        陆于野本想再拒，但瞥见高台之上的庄行露微微摇头，于是与礼部侍郎祝茂学一同从座位离开，双双跪下接旨：“臣，谢陛下隆恩。”

        一顿饭，各各食不知味。群臣更是没搞明白，明明上午还是劝陛下早日立后，怎么到了晚上，陛下就让北府军和礼部联姻？最重要的是，整个盛京的官宦之女和市井之女，谁人不想嫁陆于野？

        早知道带头冲撞陛下就能为自家闺女讨到意中人，他们早就该冲出来了，一众臣子顿时有点后悔。

        傍晚过后，赵墨一直未回，庄行露不敢独自就餐，就坐在桌前等着。等了许久，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赵墨正站在面前，语气恶声恶气：“你不吃饭，也不去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

        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庄行露下意识问道：“陛下又喝酒了？”

        “怎么？老师关心朕？”

        庄行露撇开眼不答话。

        “真是一句好话都得不到，”赵墨踉跄着蹲坐在他膝前，双臂搭在他的腿上，吸了吸鼻子，“头疼”。

        见人高马大的赵墨蹲在自己身前，庄行露无端想起自己早年养的大狗狗，往往在外受欺负了，受伤的狗狗就会回家让自己顺毛。

        “陛下今日不高兴么？”庄行露靠近他，小声问道。

        赵墨只点了点头。

        庄行露边按他的头，边柔声说：“陛下这般大了，可不能继续任性了，喜行见于色可不好。明日送北府军出行，陛下记得要着正装，带冠冕。”

        赵墨睁开不甚清明的眼，看着前方，回道：“好”。

        “可朕不要立皇后。”

        ——

        月夜，陆于野回到将军府，听到屋顶传来一微不可闻的口哨声，于是爽快地抱起皇上御赐的两瓶花雕，从院中平地轻轻地跃起。

        至屋顶，有一人正在等酒。来人一身黑衣，只是未覆面，潇洒地站在那月亮枝头。看到他来后，此人轻松跃至屋顶，两人和平时一般，坐在屋顶之上，把酒当歌。

        月下枝头，酒酣耳热之时，叶钦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接着。”

        陆于野接过一看，手里顿时多了一坛酒，是盛京城最大的酒楼“桃花坞”今年刚出的梅子酒，坛罐上写着“悠哉半日闲”。

        “他特意让我带来两瓶酒来，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回京，娶得美人归。”说完，叶钦已是了无踪迹。

        陆于野看着这“悠哉半日闲”，会心一笑。

        隔日，赵墨出宫，率百官在盛京城东直永胜门，送北府军出征。

        雄厚嘹亮的鼓角声中，一身戎装的陆于野英气逼人，从高头骏马上下来，携身后勇武的八百骑北府军精锐，单膝跪谢圣恩。

        八百骑之后是十万新招募的北府军，他们列队整齐地排着，一直到了东直门长街。长长的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

        赵墨就站在这永胜门的城楼下，将北府军虎符郑重地交还给了陆于野。此番前去，北府军只为重新收回瀛、冀二洲，大虞臣民要北府军从夷人手里，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陆于野举起虎符，震声大喊：“北府军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身后的将士们振臂高呼：“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喊声响彻云霄。

        吉时一到，浩浩汤汤的大军出发，赵墨亲自登上永胜门的城门楼，远眺离去的队伍，为北府军送行，侍卫们在他身后张起皇帝的黄龙旗，旌旗飞扬。

        这是庄行露早前恳请的，庄行露对他说：“陛下要是能够亲自登上城楼将是甚好，将士们看到陛下这般重视，定能决心十足、勇气百倍。”

        百姓们也倾巢而出，将永胜门四周围得是水泄不通，也来为北府军呐喊助威。待城门楼上出现皇上的黄龙伞盖后，城门的将士们和城门楼下的百姓一齐高呼万岁。

        赵墨断不会在如此盛大的送行活动中，将庄行露堂而皇之地放在身边，毕竟百官们盯着，百姓们盯着。但他知老师想来，所以命人清空城墙，让十几名侍卫们守着老师，这样老师也能看到送行的盛景。

        年轻的皇帝，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墙一角的庄行露，目睹了这一切。

        一时间，他的心中感慨万千。以前庄行露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可现下却从这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中，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有点想哭。

        他约莫感受到了点存在的意义。

        自己收集整理了那么多的史书、文本，然即便它们更多的是帝王将相史，可这史书里，有每一个人的努力，正如今日的每一个北府军将士，每一个夹道欢呼的百姓。

        庄行露庆幸自己用十年的时间，将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幼童，变成了一个年少有为、有勇有谋的少年天子。

        他待在那毫不起眼的城墙一隅，无人发现，可陆于野常年征战、目光锐利，路过城墙之时看见了他。

        庄行露微微行了一个送别礼，陆于野点头，颔首示意。

        也算是一别。

        铁蹄声越来越远，北府军已顺利出城，百姓们仍在城楼之下雀跃。

        赵墨站在城楼门上，远远地看向城墙的那一抹不起眼的白色，城墙一角的庄行露似乎也感知道他的目光一般，回视着他。

        可就在此时，庄行露身后的侍卫中突然蹿出一个人，电光火石间，只见那人猛地冲向庄行露，越过城墙外廓，直把庄行露带得一起冲下了城墙。

        赵墨尚来不及冲出，身后的侍卫们就将他围成了密不透风的一团，齐声高喊：“护驾！”

        盛京城城墙有四丈之高，心快跳到嗓子眼的赵墨被侍卫们层层围拢。视线被遮蔽，他的眼前只有侍卫们围成的人墙，再就听到了一声激烈的马蹄嘶鸣声，随即是城楼下的尖叫呼喊声。

        赵墨旋即拨开这“人墙”，疯了一样地往城楼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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