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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不见思念相见内疚


袁训在太子府上,也一夜没有睡好。他在成亲以前,因当值总在太子府上不时住几夜,这里有他的住处,还没有取消。

        住的地方临近荷塘,月色荷塘应该助人眠,可袁训硬是没安静下来,满耳朵还总是宝珠的呜呜和嘤嘤。

        荷塘里的蛙鸣,本是静夜中的一份子,可在心烦意乱的人心中,就更让他没法儿安定。袁训一跳下床,走到窗前索性不睡了。窗外星星点点的月光下,荷花摇曳生出姿态,那粉嫩的荷瓣,露水下来正在凝结滚动水珠的油绿荷叶上,无一不带出宝珠的身影。

        完了!

        袁训抱住脑袋离开窗前,在房中烦躁的走来走去。最后他放弃的放下手,负在背后仰面对梁头,长长的叹着气。

        没法子不去想宝珠,宝珠你还好吗?你睡没睡得着?你是不是还在哭?

        表凶唉声叹气找个地儿坐下,手搭在椅旁红漆镶珐琅梅花面香几上,眸子就又直了。怎么一站一坐都还是想宝珠呢?

        水面上的青蛙此起彼伏的跳动,不时也有往窗内看看。那个愁眉苦脸的人儿,你为什么要忧愁,为什么要担心?难道你不知道今夜水好花好轻风好吗?

        ……。

        陈留郡王妃直到用过早饭,还在为弟弟的事情苦恼。

        陈留郡王是和辅国公合住,两家同住就节约下来一个驿站,还免去一个驿站的使用,礼部也就开通地为他们安置在最大最好的驿站里。

        院内有天井,天井内葡萄藤漫延状生长,是贵夫人稀罕不常见所以见到就喜欢的小家滋味。郡王妃昨天以前还喜欢的,昨天回来就没再喜欢过。

        有心事的人看什么,什么烦。

        她正觉得这葡萄叶子凌乱不中看,有人回话:“舅奶奶来了。”房外宝珠带着一个丫头过来,郡王妃不用看也知道那个丫头是红花。除了红花,舅奶奶还有第二个丫头吗?郡王妃对母亲的简约不满意,但对上宝珠,就觉得她不会持家,不配使唤了。

        红花在外面留下,宝珠进房来,带着行色匆匆,但面上强自压抑出平静。行个礼,问候一声:“姐姐夜来睡得好吗?”

        郡王妃冷淡:“好呀,”

        宝珠哪里想到自己一片诚心的对待她,这位姐姐却不喜欢自己。问候已过,宝珠就迫不及待:“我想了一夜,还是姐姐劝夫君他才肯听。母亲疼爱他,母亲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幸好姐姐姐夫都在京里,我这就有了依靠,请姐姐叫他来,让他不要走吧,”

        郡王妃坐直身子,本来她是倨傲地松散身子往后坐着。她是长姐,她没有殷勤,宝珠是说不出来,也的确心里有事没注意到才是。此时,王妃身子微前倾,神色更冷,反过来斥责宝珠:“你要惜福!”

        这一句,先把宝珠噎得脖子眼里干干的。

        “你丈夫素有大志,你倒拦着?他挣下功名,享受的还不是你?再说遇到点儿事,你慌的又是什么?”

        宝珠心凉半截。

        果然,表凶的离开与姐姐有关!看她板着脸,不管自己亲弟弟去的是险地,反而把自己一通的教训,这不是她的主意又能是什么?

        宝珠这就知道姐姐不喜欢她,没关系!

        她一面吃惊于她竟然不喜欢自己,一面心中反而能安下来。换成平时,宝珠知道郡王妃不喜欢,一定是难过的。

        但今天不会了,以后也再不会为她不喜欢自己而难过。因为宝珠从昨天起就不喜欢这姐姐,当时只是猜测,今天竟成事实。

        喜欢与不喜欢的这层窗户纸揭开,宝珠的话反而更轻易的能出来,不再有任何难为情和没意思。

        宝珠站直身子,原本是为求人而微软的。

        宝珠眸子凛然,原本是为求人而放低的。

        宝珠精神儿提起,原本是想到有所依靠而还能伤心不已的。

        此时无所依,无所靠。丈夫一意孤行,母亲束手无措,姐姐狠心挑唆,虽然还有祖母肯定帮着自己,可再搬出祖母来又能如何。宝珠,你只能靠自己。

        宝珠眸子发亮,不是兴奋不是兴致高昂,而是她专心聚神的一点儿灵光,全由眸子里散发出来。

        她不再难过不再乱愁,昂起了头,人也平静下来。带着大战前的平静,宝珠安然听完郡王妃的每一句指责。

        哦,原来是嫌自己配不上她的宝贝弟弟?

        宝珠冷笑,见郡王妃停下,就接上去回话。她不客气地告诉面前这位自己高贵就看不上别人的姐姐:“我是三媒六证进的袁家门!母亲没说我的不是,夫君在这几天以前,也没认为过我的不是,别人说来,又有何用?”

        郡王妃倒抽一口凉气,傻了眼。

        在她眼中过于温和,拿不起来,撑不起来的弟妹,竟然还有这泼辣的一面。

        姐妹都有共性,但依着性格,表现在外面的不一样。宝珠你此时学的,莫不是掌珠?

        宝珠还没有说完话,她冷笑连连:“我不许我的丈夫走,自有道理!一,他才中探花,身居监查御史之职,受太子殿下重视,不是一般可用可不用的官员!忠君之道上,他弃君而走,是何道理?”

        郡王妃瞪着眼睛。

        “二,上有母亲,忠不要,他孝总要保全。放着母亲不侍奉,听信别人的胡话去当什么英雄。那个别人可曾想过,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宝珠大义凛然。

        郡王妃白了脸:“你是在说我?”郡王妃气得哆嗦了,她竟然怀疑弟弟离开是自己在背后怂恿?

        宝珠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已经撕破脸了不是吗?

        宝珠进前一步,更是斥责:“不是你,又是哪一个有这胆子!又是哪一个说的话,还得我丈夫肯信才行!你为了你丈夫的功名前程是吗?你为了你丈夫好,就不管我夫妻生生分离?你为了你丈夫的功名前程,就不管母亲不管君恩不管我丈夫的身体发肤和性命吗!”

        难道他没有前程吗?

        难道你不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从来是有损伤吗?

        有谁听到自己大好前程的丈夫去刀枪无眼的地方,她会说好,去得好,就应该去?

        所以爱丈夫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想常厮守的?就是她的丈夫没有前程,也不会认为他去打仗这叫好吧?

        宝珠想我昨天的慌乱,不过是遇到一件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我夫妻情深,怕他离去才会慌乱。

        从郡王妃进京以来,一直是她居上,宝珠为幼弟之媳,娇娇的依恋着她。这会儿大变了样儿,郡王妃让宝珠骂得张口结舌,不是没话可回,就是回不出来。

        她还回什么呢?

        她看不上宝珠的,就是不凛然,不决断,不……可宝珠是在拿她当亲姐姐来看待,才会这样。宝珠从嫁到袁家,袁夫人待她很好,宝珠觉得就是她的母亲还在,也不在就是这样。她的夫君也对她百般依顺,虽然现在影影绰绰知道是他早有离去的心思。

        宝珠深受婆婆和丈夫的宠爱,又不是恃宠就霸住怕姐姐回来就分宠的人,她自然是要对姐姐好,才打心里对得住自己婆婆和丈夫。

        郡王妃把宝珠看成小媳妇,就在此时碰了一个钉子。

        而宝珠越骂越勇,想想自己对她满怀信任,她竟然干出不要母亲不要弟弟的事情,宝珠喘口儿气,还要再骂时,房外有人断喝:“住嘴!”

        袁训气急败坏进来,怒道:“放肆,宝珠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

        表凶是来见辅国公和陈留郡王的,想告诉他们木已成舟,再拦无用。没想到进驿站后,就遇到有人说:“舅奶奶在里面,”袁训就先不去见辅国公,往姐姐这里来,在外面就听到宝珠的一长篇训斥,不由得袁训也气白了脸。

        宝珠你怎么敢跑来对姐姐胡闹?

        我从军并不是姐姐的主张啊。

        郡王妃也不是受气的人,她是让宝珠话中的君恩母亲给拘住。但拘住归拘住,弟妹以小犯大,郡王妃还是生气的。

        见弟弟进来,郡王妃把桌子一拍,对弟弟骂道:“看你娶的好人,你当初怎么不看看清楚!”宝珠火冒三丈:“他娶谁,要你多管!”

        郡王妃对着袁训冷笑:“你看你看,你自己难道看不到?”袁训让逼到没有退路,卷袖子亮巴掌对着宝珠走去。

        袁训真心想打宝珠,眨眼功夫早就打完还不慌不忙退回去。以他在安家展露的静候北风卷起丝帕,平展开的那一刻三箭穿过,不但是好眼力,还得快手才行。

        他的手脚不会是慢的。

        他并不真心的想打宝珠,为了把宝珠吓退,就卷袖子亮巴掌的闹着,再走得不快也不慢,好似怒容生气得完全走不动,其实在想这呆子小宝你不要犯呆,赶紧回家去吧。

        宝珠呢,既然敢上门来找郡王妃,也就有她昨天的想法,只怕这事与姐姐有关。她想过姐姐万一翻脸,宝珠也不必怕她。

        孔雀东南飞吗?宝珠可不侍候。

        虽然在她的相像中,袁训没有这么快的就过来。但宝珠早把一切最坏的都想好,如自己见姐姐,表凶知道只怕不和自己善罢干休。

        耳边听着姐姐不和自己对嘴,只是责备弟弟——你这种时候的责备,与怂恿他教训人有什么不同?

        宝珠早准备好,见袁训果然听信,要过来教训自己。宝珠心想我和你拼了,不拼你不认得我是宝珠,把个头一低,对着袁训就撞过去。边撞过去边哭:“你敢打我吗?我和你见母亲去!”

        一头撞在袁训胸膛上。

        袁训万万没有想到宝珠还有这一出,就此原地呆住,而郡王妃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也哑了嗓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奇怪,袁训要是把宝珠当着她的面教训一顿,郡王妃反而会认为你看你看,她就应该受教训才是。

        但现在演变成夫妻生分,不是单边儿的教训人,郡王妃就有些下不来台。宝珠才说过她怂恿夫妻分离,她总不会这么快的就忘记吧?

        那现在就是证据,她正在怂恿。

        红花在外面见到,也呆若木鸡。

        “哎哟,”宝珠自己呼痛,她用足了力气,没撞倒袁训,反而撞痛自己脑袋。一撞过后,宝珠转身就走,再不走等着挨打吗?这里姐弟是两个人,宝珠可只是一个人。

        就是有红花,又能怎么样?郡王妃还有一堆的家人在这里。

        她出门红花跟上,主仆匆匆离去,看似走得怒气冲天,仔细看看,有落荒而逃模样。

        房中郡王妃先回过神,见弟妹反把弟弟打了,再一溜烟儿的不见了,她长吁短叹,更为弟弟不值,又要说袁训:“你呀你,上放着姑母在,你不选王侯家的,也得是公卿家的。这满京里就没有知书达理,贤惠恭顺的,你找的这是哪路子的野人?”

        袁训正在揉胸膛,宝珠这一下子撞的,她发髻都歪了。正想着,就听到姐姐的一通话。袁训听了出来,他奇怪地问:“你倒不喜欢宝珠?”

        “你自己看看,你让我怎么喜欢她?”郡王妃反问。

        袁训冷静下来,心想这件事儿真奇怪。从小到大凡是我喜欢的,姐姐都会给我弄来,哪怕我要小外甥的糖——那时候志哥儿才会走路,袁训开玩笑和志哥儿抢糖吃,志哥儿小得不懂事,自然不肯,拿糖糊了舅舅一身,自己哭了,郡王妃赶过来,问明白后,把志哥儿的糖分了一半给袁训,袁训自然不要,又把袁训笑得不行,当时志哥儿那小脸儿灰得不行,委屈莫明看着让母亲分走的一半儿糖——抢外甥糖姐姐都肯向着自己一半,这娶亲大事,自己又喜欢,凭什么姐姐会不喜欢?

        袁训没好气:“轮不到你不喜欢!”郡王妃才气得又一回张着嘴没话可回,见弟弟往外面走。“哎,我还没有说完你媳妇,你去哪里?”

        “有什么可说的!”袁训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回头,脸色臭臭的:“她骂姐姐是她不对,回去我教训她。可你不喜欢宝珠,又算什么!我喜欢的,你就得喜欢!”一甩袖子走了。

        走出去几步才想了想,这两天尽干甩袖子的事。从家里出来,大门上甩袖子;这从姐姐房里出来,又甩袖子。

        袁训在葡萄架下面,把袖子用力又甩了几甩,不管后面房中姐姐看到会怎么想。他在自已姐姐面前还不任性,又能去什么人面前去任性?

        郡王妃见到,自然又带上气。更让她气的是小弟的话,你凭什么不喜欢?郡王妃伤了心,为小弟操心来操心去,最后落个你凭什么……

        宝珠没把她骂哭,袁训的袖子把郡王妃泪水拂落几滴,落在她的衣袖上。

        ……。

        宝珠离开驿站后,毫不后怕她和自己的丈夫顶上,也毫不后悔。

        宝珠从没有像当女强人的雄心壮志,她要的就是有个相处得来的丈夫,过上一辈子。她甚至当初是不愿意进京的,为了不进京还去和方姨妈结盟过,她怕进京后找到王侯公子又如何,那王侯公子高是高了,他能看得上宝珠吗?

        宝珠有自知之明,凡是超过她自知之明的想法,不见得就是好高骛远,但在宝珠心里也是不得当的,她不会去驾驭它。

        以她的年纪,去年十五岁成亲,今年不过十六岁。是一个十六岁,又身在爱恋的少妇人,谁动她的丈夫,包括是她的丈夫自己,宝珠都会去争取。

        她要的,本就是夫妻相对。

        坐在雇来的车里,因为来前就有预感,和郡王妃这场话未必是好谈的,宝珠没让顺伯送过来,也正好免得顺伯看到这一幕。

        此时她抚额头,摸着那火辣辣的地方,只顾抽着凉气:“他是铁打的吗?”宝珠昨天没睡好,这下子原本的头疼就更疼了。

        红花怯怯地问:“现在是往宫门上去吗?”这是宝珠定好的路线,先去见郡王妃,再带上郡王妃一起去宫中找后援。

        宝珠恻然:“不必了,回家去吧。”红花不解上来,宝珠看在眼里,也难以对红花解释。红花的眼光分明在说,难道不管小爷了吗?她想不到宝珠所想的。

        郡王妃姐姐都有瞧不上宝珠出身的意思,那中宫姑母呢?宝珠想只怕也早有想法在心里了吧?

        那王府的姑娘不合时机的又冒出来,常四姑娘从脸蛋子到身段儿也是好的。宝珠此时了然,姑母必然是给表凶寻过亲事的,不知什么原因,表凶没有答应,才和宝珠成了亲。

        只是两家舅父定亲,就让表凶把王府姑娘推掉这个原因,宝珠觉得不可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往往是人们不相信中的误区。

        表凶把姑母许的亲事不要,那姑母想来也不喜欢宝珠,见面儿关爱,不过是宝珠是侄媳妇罢了。

        宝珠想通这些,就更加的难过,表凶是喜欢宝珠的不是吗?至少也有缘份存在吧。过往的种种俱在眼前闪过,宝珠不敢相信那以前全是骗宝珠的?

        你真心的想去打仗吗?打仗是意外不断的。

        大姐丈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许给他一定不下战场他才说好。还有最近京里摔断胳臂腿的倒有多少,守宫门将军邹明身为岳父,都不肯让女婿去,何况宝珠是枕边妻……这说明什么?没有人认为去打仗叫好。

        换成现代姑娘们,热恋的男朋友哪怕去隔壁的城市工作,也是会难过的吧?

        她今年十六岁,她的丈夫才当官,不在意料中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古代女人中听到亲人打仗就哭的,只怕千千万都如此。何况他们是恩爱夫妻。

        不是恩爱夫妻这样的,也一堆。

        宝珠不后悔争执,只是婆家的亲戚就此不能再找。在他们眼里,宝珠你应该理解,你的丈夫素有大志?宝珠嗤之以鼻,不在谁身上谁不知道,这个时候哪里还来的稳定和镇定,急还来不及。

        就三天,可就离京了。

        昨天还就过去了一天,也就是说,除了今天明天,后天就得走了。

        怎么办?

        宝珠这个时候倒定了下来,也许心底的莫明其妙撞了一下人后反而消失。好生生恩爱的夫妻忽然要走,总有点儿莫明。

        宝珠再次告诉红花:“回家去。”她决定好整以暇地等着丈夫回来,不信他不要宝珠,母亲也不告别一声?

        车行过南安侯府,宝珠和红花各有心事,就没有往外看到侯府门外停下轿子。马车过去,安老太太从轿子里出来。南安侯府是老太太几十年没回来过的,以前还想过再回娘家必定是感慨万千的,此时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扶着梅英急急往里面走。

        守门的人拦住,他年青不认得老姑奶奶。梅英喝道:“这是嫁到安家的老姑奶奶,来找侯爷的,”

        安老太太已经往都察院去了一趟,今天沐休,她就转轿子再往娘家来。守门的人不敢再拦,反而帮着带路。路上遇到钟三钟四,钟三留沛忙上前搀扶,也就心中有数,问道:“是为四表妹夫的事?”

        “是啊是呀,这好好的,怎么能放他去那生死之地?”安老太太挽住钟氏兄弟的手,就嚷出来:“快叫你的祖父来!”南安侯很快就过来,安老太太见到他就泪眼汪汪:“当初兄长许亲的时候,可没有说过他还会去打仗,这亲事是你和辅国公做的保山,你们还我说法来。”

        南安侯安慰道:“妹妹别急,我是昨天晚上听到的,听到时已经夜里,就没去看你。我才找人问了情况,正要去找辅国公,你既然来了,我们一起去,当面和他说个明白。他是你的养老女婿,又身有官职,轻易去那几年才回来的地方,不问过我们那是不行。”

        南安侯把几年才回来这话,巧妙的抛出来,暗示妹妹也不是不回来,也不是一定就有伤损。安老太太也是一夜没睡,脑子里只转着这一件事,哪里还能听出暗示,催着兄长出门,上马上轿的,往驿站里去。

        轿子走出这条街,老太太才明白过来,咦,我这算是回过家了?

        以前认为回家必然是艰难的,那门一定是难进的。没想到出了一件事情,不易吹灰之力的就进了去,又出了来。

        辅国公和陈留郡王还是不在,他们一早去宫中议事,此时,都在皇后的宫中。

        两个人都长跪着,在他们面前的皇后看上去倒是心平气和,就是说出来的话,让辅国公和陈留郡王哭笑不得。

        她坐在红漆彩百鸟朝凤的座椅上,手指随意的搭在雕着无数宝石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在说一个故事:“就是这样了,老程婴把自己的孩子献出去替死,保全了赵朔的儿子,从此千古留名,”

        这是托孤救孤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大夫屠岸贾为争权杀了赵朔满门,他的妻子是公主,在宫中待产避祸,产下一个儿子由程婴抚养长大,为避搜寻,程婴把自己儿子送出去受死。

        满面平静的皇后缓缓道来这个故事,足可以看出她内心的气愤。你怎么不代我侄子去!

        她气愤的借这个故事来责备辅国公,隐含着我的侄子如果有点儿损伤,我就和你拼了。

        陈留郡王想笑又不敢在这里笑,但想到小弟实在“唯一”,已经是无敌的地步,又让人笑意一阵一阵地往上翻。

        可怜的岳父,你把小弟当成亲生子教养了十一年,现在还落得个中宫要怪罪你的地步。

        “你说是不是?”中宫正在说她怪辅国公的原因:“都是他一身的武艺惹的祸?”话头一转,眸子也随着转到辅国公身上,中宫淡淡:“听说是你教的,”

        辅国公顾不上喊冤枉,还得恭敬地答应:“是。”

        “你打小儿教他这些作什么?”中宫隐隐有怒气出来。读书最高,你教他念书不就行了?旁边坐着瑞庆小殿下,她正翻着书,在她身边的书堆出十几本,她翻着其中一本,也跟着插话,小殿下一本正经:“就是嘛,不会武艺就不会去当兵。”

        陈留郡王心想您这不是寒我们的心吗?打仗这么不好,那我们守边城全都傻了。

        这是为着同一个人,才能这样的说话。如果更换一个人,中宫和小殿下这几句话,就可以逼反一批人。

        辅国公再道:“是。”

        他的外甥就要去战场,他的难过不下于中宫。中宫对他说的话,他几乎没往心里去。反正娘娘有气,她要出出气就是这样。

        中宫白眼他:“是什么?”

        从进来你就是是是的。

        辅国公叹气,如实地回她:“娘娘,他自幼在边城长大,在那地方不会功夫可怎么行?”中宫闭上嘴,她也是那地方长大的,知道辅国公说的是实情。

        瑞庆小殿下见母亲没了话,讨好的送过手中的书,小声地道:“母后您看,这里还有,这也是保全血脉不顾自己的故事,”

        中宫接在手上,小殿下忙活的又去翻另一本书,敢情想用这些书来帮中宫消消气。

        陈留郡王偷偷扫一眼小殿下手边的本,心想今天把这些书上的故事说完了,我和岳父也就跪到中午了。

        跪会儿他是不怕,他担心的是娘娘乱了方寸。

        两边厢还有宫女太监们,看来是心腹,但就是心腹,宫中不是寻常的地方,隔墙总有耳,有些话若是明说头一个连累的就是中宫娘娘。

        而乱了方寸,连累的也是中宫自己。

        就是娘娘自己,发泄怒气也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陈留郡王很想辩解几句,就得一样的用隐语。

        去边城也不全是直接刀剑下面过,再说那是自己小舅子中的“唯一亲的”,陈留郡王就大胆回话:“回娘娘,去的人有一部分在我帐下。”

        这本是句劝娘娘你不要担心,我自有照应的话。可中宫却顿时黑了脸:“嗯?从此到你手底下是吗?”你是*裸的威胁本宫我要对你客气点儿是吗?

        这种心思让辅国公都忍俊不禁,是怎么能想到威胁上去的?

        笑容才出来,又让中宫狠狠瞪住。国公忙收住笑容,暗示一下娘娘:“陈留郡王为人宽厚,就是夫妻上面也是相敬如宾,对妻子极好。对手下的人嘛,也从来不差。”中宫娘娘面色稍缓,哦,这位郡王是我的侄女婿啊。

        不是外人乃是一家人。

        陈留郡王和辅国公才觉得松一口气的时候,瑞庆小殿下又递上一本书:“母后还可以说这个故事,”

        跪在地上的翁婿一起苦笑,小公主您少说几句更好些,您多说了是添气的知道不?

        中宫果然又眉头一紧,重想到侄子又要恼火。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宣道:“皇上驾到!”没有预料的宣告声,中宫手一抖,书落在地上,一个宫女利落的上前捡走。小殿下也迷乎:“父皇来了?”

        母后故事还没有说完,父皇来了母后还肯说吗?难得母后肯要瑞庆帮忙说故事,小殿下才找到成就感就让打断,很有些遗憾的味道。

        中宫、陈留郡王、辅国公,不约而同的镇定下来。

        中宫想到她会见这两位外臣,是早就回过皇帝,而且宫中是记档的。她就问问从军的事儿,也不算什么,她镇定了。

        而辅国公和陈留郡王也是一样的想法,娘娘会见外臣,是皇室给的脸面,而且并没有说什么呀?

        三个人都面色平静,候着那脚步声走近,皇上微笑而进。

        “父皇,”小殿下欢呼一声,此处不是金殿,她小跑着过去扑到他怀里。皇上抱起她掂掂:“我的女儿又重了,看来按时吃饭,没有偷吃点心,”听到说吃点心,小殿下眉飞色舞:“宫里的点心,是御膳房林嬷嬷做的最好,宫外的点心,数袁师傅家里的最干净。”

        无意中,小殿下先提起坏蛋哥哥,她苦着小脸儿:“但是袁师傅不当官却要去当兵,只怕以后他们家的点心就不再好吃。”

        皇上抱着她坐下来,让中宫等人起身,再对瑞庆小殿下笑道:“为什么他当兵去了,点心就从此不好吃?”

        “好吃点心是那家的宝珠做的,袁师傅走了,她难道不哭吗?她哭了不肯用心,点心就不会再好吃。”瑞庆小殿下愁眉苦脸求皇上:“让他不要去了,可好不好?”

        皇上让逗笑,一口就回绝:“那怎么行。”目视一下辅国公和陈留郡王,温和地问道:“听说,是你的外甥?”

        “是,”辅国公欠身子。

        “哦,那怎么你不照应,他要往京里来?”皇上的问话并不高,却让中宫眸子微紧,而辅国公和陈留郡王都惊出一身冷汗。

        辅国公跪下来:“是我照顾不周,才致母子流落京中,是为臣的不是,臣这一回前来,就把妹妹接回家去养老。”

        中宫咬咬牙,我有答应你接吗?说得好轻巧。你接走我的弟妹,我过年以后还见谁去?

        皇上的这一句问话,正中辅国公下怀,他就势提出接走袁夫人的话,而且顺理成章。

        皇上却笑了:“不必不必,”

        正在腹诽的中宫、正在腹诽的辅国公、正在想岳父可以如愿的陈留郡王三个人都是愕然的,怎么就不必了呢?

        瑞庆小殿下张张小嘴儿很想说什么,又想到父皇正在会臣子,是不能乱说话的,就又闭上。皇上逗着她玩:“你又想说什么?”

        “她住着自己都不说走,为什么要接走呢?她要回去,难道她自己不会回去吗?”

        童稚幼语轻脆悦耳,中宫微微一笑,辅国公又要冒汗,而陈留郡王忽然发现小殿下聪明极了,她句句都向着中宫说话。中宫不能反驳出来的话,由小殿下说了。

        皇上则是笑:“有理,”转向辅国公:“爱卿,公主的话,就是朕要说的。”再语转淡淡:“袁御史就要去从军,太子对朕说,有个要职给他。他的母亲,还是留在京里吧。”

        中宫到此,简直是得意了。而辅国公则背上一阵寒凉后,心头又有喜色。

        不许妹妹离开京城,意味着外甥又要高升,这是扣留的意味。

        而中宫此时也想到这一点,眼看着侄子从军不能挽回,娘娘又白了脸。

        果然皇上微笑道:“我和太子说过,就想着找你们说说。问你们,说还没有出宫,在皇后这里,我就过来了。啊,国公,你处原是有监查御史的是吗?”

        辅国公忙道:“是,原有一位监查御史驻扎。”

        皇上沉吟还没有说话,中宫还想试试挽回,陪笑进言:“袁家是淑妃的同乡,袁训那孩子争气,听说他不懂事儿放着官不做要去当兵,淑妃正在难过呢,”

        皇上闻言,把脸沉了下来。语声不高,却震撼人心:“那你就应该狠狠的斥责她,去了她的妃位也是可以行的!”

        中宫战战兢兢,真正难过的人是她才是。听到是这么严厉的责罚,中宫壮着胆子为淑妃讨情面:“她也就是看那孩子不忍心,”

        “胡说,”皇上严厉起来:“当着满京城百姓的面,又现在告示贴在那里,就是皇亲中也走了几个,何况是他!他不走,死罪!”

        “当!”瑞庆小殿下把手中茶碗摔了,中宫更是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重新抱起小殿下,重新有了笑容:“你要为你的师傅讨情是不是?你的师傅可是自己愿意去的,他的官职已经不错,他还另有抱负,父皇喜欢他这样的人,已经命太子嘉奖他,等过上几年,他在军中历练得熟悉,再回京里足堪大用。”

        瑞庆小殿下本来是没有感觉的,还觉得坏蛋哥哥走了再也没有师傅敢打自己手板儿,又觉得出京去边城玩儿去了,是件好玩的事情。

        但听到说死罪时,她真的戚戚起来。见父皇还是温和的,小殿下抱住他手臂哇哇哭了起来:“我不要他走,我要他教我念书,父皇求你不要让他去,”

        中宫悄悄的拭去几点忍不住出来的泪水。

        辅国公和陈留郡王更觉得压力山一般的沉重,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皇上哄了女儿几句,像是才发觉还有两个臣子在这里,让他们看到公主哭闹不好,就命辅国公和陈留郡王退出去。

        翁婿两人直退到宫门外面,也没有说话。各自上马回到驿站门外,辅国公才叹息道:“这事儿,是他太任性胡为了!”

        他狠狠的说出这句话,又语声一怔,面上浮出苦笑。他看到天井下面有两个人过来,一个白发飘飘是南安侯,另一个白发苍苍是安老太太。见到这两个人,辅国公不用问也就知道原因。陈留郡王也看到,他为袁训的任性而在宫中听足了娘娘的话,更不想再多听南安侯的抱怨,老太太的悲声,忙道:“岳父,我想起来还要去个地方,”马也不下,陈留郡王让他的马脚底抹油,走了。

        ……。

        二更鼓响,宝珠坐在黑暗中抱住膝盖。房中没有掌灯,无边的黑寂沉沉在房中。虽然夏天的夜晚是热的,但宝珠依然打心里冒着寒气。

        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他今夜也不回来吗?

        宝珠已不再哭,木着脸静听着房外风声木叶声,还有她的心碎声。好似星辰落地摔成晶莹八瓣的同时,那碎晶裂开着发出响脆声,顺便儿不当一回事儿的扎碎宝珠的心。

        上一次记起来的无助时,是宝珠知道原来她没有父亲,而又知道父亲竟然这样的重要。她当时坐在石阶上揉眼睛哭:“余家哥哥要带我去看花,”

        “姑娘,你就要大了,该懂事了,你没有父亲陪着,不是小,还可以和余公子出去玩,”奶妈耐心的劝着她,劝到最后,劝出奶妈的一片心酸,奶妈也哭了。

        像是七岁,又像是八岁。安家的女儿八岁以后,安老太太就不答应她们和青梅竹马们一处玩耍,奶妈说的像是又早一些,应该是八岁以前。

        卫氏当得起宝珠的一切供奉,就是她对宝珠姑娘从衣食到言行,从言行到名誉无不把得严紧。

        微微的泪把宝珠眸子模糊,她的思绪又飞到前年的灯节,表凶把宝珠护在身前的那双臂膀,坚实而有力……。宝珠在灯节晚上情动,就是盼着有双臂膀陪在身边。

        可现在,他就要走了,他不打一声招呼的就要走了,是宝珠做错了什么吗?

        宝珠早已告诉自己不要哭,哭也没有用,等到他回来见到,也让他看不起。可泪水随心情悄然的滑落,全不由她的思绪控制。

        这个时候,有脚步声过来,轻轻的,和平时大步而回来的不一样,但那熟悉的节奏如更鼓声般,敲击在宝珠心上。

        宝珠绷紧身子,睁大眼睛迫切地往外面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悄悄进来,他轻手轻脚的带着不想打扰到宝珠,但借着月光,还是看到床上坐着的人儿。

        有那一刻,宝珠看出来袁训有想退出去。

        袁训怕见宝珠,他怕宝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无颜以对,无话回答。他本想走的那天再回来,收拾几件衣裳就了事,宝珠肯定是要哭的,宝珠的哭声已经把他耳朵灌得今天也忘不了,早回来再让宝珠灌两天,袁训怕自己会软弱的说不走。

        他也有软弱的一面,他更有激励自己的一面,但面对宝珠时,袁训还是会受她的心情影响。

        他步子往后退时,隐约见到宝珠身子动了一下。是颤抖,还是想起来拉他,袁训也不知道。但这身子微微一动,激起袁训全部的内疚和思念。他取出火烛,把灯掌起来。自己手握着过来,把烛火放到床头,抬眸看宝珠时,只见到她苍白的面容,就好似一把火点在袁训心里。

        他嗓音发颤叫着:“宝珠,”

        人就压了过去。

        见到宝珠时会这样,袁训早有心理准备。而宝珠也同时扑了过来,把袁训紧紧抱住。不管抱住哪一块儿,是握住手臂,还是拧住他的腰身,宝珠都还在拼命的继续抓紧,哪怕抓得足够紧,她还是觉得他随时会溜走,就再抓紧些……

        扑天盖地而来的感情,把两个人都牢牢的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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