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亲
中原王朝出发的和亲队伍,在无边草原上徐徐前进,只为将尊贵的公主尽早送入朔北汗王的帐中。
几百人组成的和亲队伍排成两人并行的长龙,绵延了足有一里地,在这刚过四月草木焕新的平原上穿行,犹如一条中原巨龙蜿蜒深入蛮夷们的腹地。
被随从们簇拥着的一辆舆车尤为显眼,许是因为一路风吹日晒过来,原本大红色的轿顶已变得色彩干枯陈旧。
风吹草低,轿帘被吹掀开一个角,轿中主人的侧脸缓缓转过来,一张秀丽温婉的面孔就展现在草原之上。这是一张典型江南水乡生养出来的脸。
“公主。”骑马一路守护在旁的骑兵于大用低声唤他的主人,只因眼前这张平淡而美丽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竟比前一日更加灰暗。
他尤记得队伍出发那日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主子时的画面。那时从淮南来的绍阳翁主被刚刚封为公主,一身的大红华服珠光宝气,踏着红绸流珠摇曳地一路缓缓步行而来,伸出手交给了守在舆车边的于大用。手心有些发凉,他心中一动,一直低垂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大着胆子往上瞟了一眼,正对上她的面容。
这张面容上,透着昔日里的养尊处优雍容华贵,于彼时,却又紧抿着唇染上一层深重的凄然忧郁。当于大用将她搀扶上车时,他听到一声细微的话语,很温柔。
“有劳。”
堂堂的公主居然会和一个小小的和亲护卫道谢?这一幕,在于大用的心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此时,思绪拉回,于大用望着车里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郁的公主殿下,再次唤她:“公主,您可还好?”
绍阳公主抬起眼睛,终于在她一成不变的脸上有了些起伏。她道:“我没事,还有多久能到?”
“应该不远了,听杨大人说,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到了。”
绍阳公主点点头,不再问话了,她一只手撩起帘子,支在窗沿上,偏过脸眺望翻滚的草场。
和家乡的景色截然不同。
她想起两个多月前,她还只是一个生养在江南的小小翁主,父亲是属地淮南的亲王。
京都一道圣旨突然降临,她一夜之间从名不见经传的翁主变成了大周朝出塞的公主,北方那个陌生的朔北国,就要成为她的归宿。
一时间荣华加身,一时间身不由己。皆因此时的大周朝需要北边的盟友,用一个不起眼的翁主去换中原几十年的和平,这笔买卖怎会不值?
只她自己呢?谁在意过她的心意?
就算是父王,在圣旨下达之后,也不过稍稍沉默了一会,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有荣华就有责任,这就是王公贵族们的使命。我们沈家的儿女,也不例外。”父王捏紧手中明黄色的圣旨,沉声道。
享受了荣华富贵,一朝国家有命,纵使刀山火海不可退却。平民有平民的苦难,但贵族也必有贵族的代价。这点,是她沈鸢泡着蜜罐活了十六年,才陡然醒悟的道理。
于是她只得戴着沉沉的头冠,任凭珠儿坠儿摇打在鬓发,笼罩在盈盈华光中,走向那条不能回头的路。
现在,眼前流动的草浪模糊了。沈鸢低下头,发现窗沿上已被泪水打湿。
这一幕全数落入于大用的眼里,他心中不忍,刚想上前递水稍稍抚慰,一抬头,却看到前方的地平线逐渐显出点点红光。
那是…朔北的大本营!
红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在落日的余晖中与天边低低压卷而来的红色云霞融为一体。一个个白色挂着帷幔的毡房帐篷显露出来,与圈养羊群的围场一道坐落在霞云之下,那些红光跳动在火把火堆上,像是在挥舞手臂迎接。
两个月了…两个月了…原来遥不可及的陌生国度,一眨眼也就到了,当初那种遥远之感竟在一刹那随风而散。
于大用激动地回过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公主,却发现小小的公主已将脸埋入手掌中。
“殿下…”
队伍前头也发现了远处的大营,止住前进的脚步,蜿蜒前行两月有余的中原巨龙终于在逼近蛮族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沈鸢听见于大用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要不要先停一下?”
退出掌心,看到车边的众人都默默地望着她,有身着正装的使官,有伺候的奴婢,有刀剑加身的骑兵护卫。
他们都等她,给她时间压下心里的苦痛,再送她上路。
沈鸢转头望大营,好像能从连绵的帐篷间看到她的命运。
“记着,你是大周朝尊贵的公主,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周的形象,到了那边,无论遭遇什么无论心里如何作响,都要挺过去!”
父王的话她记得清楚,父王叫她一定得保持公主的姿态,无论何时都要挺着一口气。
此刻,沈鸢挺起这一口气。
“不用停了,走吧。”
……
沈鸢垂着眼眸看着红色的鞋尖踏上平地压弯了一根绿草,头上已被侍女临时覆上红盖头,虽是和亲,但还要照着汉人的规矩做正经出嫁的姿态。
不过薄薄的一层红纱,垂落的纱角摩擦长卷的睫毛,叫她抬不起眼睛。
于是她只能被随从一路搀扶着,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行,直到走到一处平整的铺着皮毛的地毯前,在大帐前,她被止住脚步。
“你们。”一个声音响起来,译者就同步翻译:“放下行李。”
朔北人说的行李,是跟在队伍后面那一车车的丝绸、黄金和一队队的牛羊。为了能达成政治联盟的目的,和亲只是其中一环,需有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才能入对方的眼。
如今见面,对方一眼见到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尊贵的中原公主,那些金银牛羊,不比一个单薄的女孩有用多了!
此时朔北人毫无客套,连样子都不做,开口就要中原人卸货,把他们未来的王后晾到一旁。
沈鸢紧了紧袖口,红纱起了褶皱。
“我要先见你们的汗王。”她听见站在前面的使官独孤侯说,声调很平稳,显然压着怒意不发作。
朔北人不让步:“清点了你们的东西,才能见汗王。”
独孤侯提高了声调:“我们是送大周朝的公主来贵部和亲,不是来给你们卸货的!我们长途跋涉一路艰辛,到此就连基本的接待都没有,这就是贵部的待客之道!”
风呼呼作响,沈鸢尽力抬了抬眼眸,透过红纱看到独孤侯模糊的背影踉踉跄跄向后退,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推着他的肩头逼退三分。
“你们!”
独孤侯稳住脚步就要愤怒得重新上前,只刚提步,朔北人向他胸前一提手,令他再不得向前。
“清点完了东西,才能进去,不然。”朔北人露牙笑,笑容无惧且挑衅:“你们就得从我们的刀下面越过去!”
独孤侯脚步顿止。
风呼呼作响,黑夜里看不清那些朔北人的脸,只知道他们腰间的刀都很亮,要把整个天空点亮。
独孤侯此时再不忿,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毕竟这次和亲,他的使命不容有误。大周朝,再经不起任何风雨了。
他只得近了近身后的沈鸢,低声安慰:“殿下莫怕,臣会一直在旁。”
沈鸢紧着袖口:“嗯。”
然后他就食言了…
朔北的士兵开始一车一车地清点搬运,不一会儿就对这次大周朝送来的礼物有了大概的估量,回来汇报了情况。
为表诚意,这次大周朝给的够多,令朔北部满意。那朔北人终于侧过了身子,让出了大帐帐门。
“请进!”
独孤侯重新提步,朔北人再次伸手,拦住沈鸢,隔开了她与独孤侯。
“做什么?”沈鸢听见独孤侯问,语气已有些急躁。
朔北人只答:“大帐你能进,但你们的公主,要进我们汗王的卧帐。”
大帐是汗王和贵族们议事的地方,不是汗王起居之地,如今他们本着和亲的目的,把结亲的流程通通省略,直接就要圆房了。
在礼部侍郎独孤侯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不止是他,任何一个大周子民来,都要觉得受辱!
是以独孤侯极其想要怒斥,想要唾骂,想要把大周朝的尊严找回来!
但那朔北人腰间的刀依然闪亮,不避不让毫无回旋的余地。
话未出口,独孤侯胸口的气便减了一分。他站在外族的地界上,只能受外族的制约,他肩上还负着大周天子的皇命,纵使周朝的尊严有损,也不能得罪他们。
压下怒意,转身面对沈鸢。
“殿下…”
红纱下的沈鸢开口:“我去便是,总要去的,不过早晚而已。”
独孤侯咬了咬牙。护送两月,一路上公主的哀怨委屈尽收他眼底,他也曾见她落泪,也曾听她叹息,他料想她柔弱不堪只怕到了朔北不能自立。但如今真正站在大帐前,在她需要放开所有人的守护独身受辱的时候,却只见她收起哭腔镇定地应允。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更有些惭愧,但也着实无能为力。
手上变暖,是公主的手伸过来,只轻握了握。
“议和的事,只能靠您了。”她说。
……
大帐内,独孤侯站在一群北方彪形大汉们面前,捧着大周天子的和书,昂着头目光扫过。
眉头拧起,带着不安的困惑,问:“岱钦汗王呢?”
朔北人弯起唇角,旋了旋悬在腰间的刀柄,答:
“汗王杀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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