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脆弱
天空很红,她从来都没看过这样红的天空。
只是天空应该是蓝的,怎么会是红的?
女人想抬起手揉揉眼睛,但她已经没有知觉,只能任凭殷红在眼里扩散,覆盖住全部景象。
什么都看不清,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女人回忆起童年。她不是朔北人,而是在朔北东边的一个小部落里长大。五岁那年,部落被朔北人侵略吞并,父母亲族都死在老汗王的马蹄之下,她便沦为了朔北人的奴隶。
从此儿时的安逸平和不复存在,五岁以后的记忆中,充斥的只有无尽的苦楚与屈辱。
睡在羊圈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挨鞭子,她都忍下来了。凭着顽强的生的意志,一直忍到被扎那看中。被他掳到帐中做了他的姬妾,终于摆脱那奴的身份。
虽然做扎那的姬妾也并不容易,他有时也会粗鲁地打她,但总好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奴隶生活。有了男人的保障,草原的生活终于不再苦寒,她以为她终于又可以过回曾经安稳平和的日子了。
直到半个月前的那次劫掠完全打碎了她的美梦。那次劫掠,大余人的马蹄毫不留情的踏在男人和孩子们的背上,血肉遍布营地草地染红千里。一如当年朔北人对她家乡的侵略。
大余人杀了男人和孩子,只把女人带走。她也不能幸免,被扎那从被窝里踢出来,一个脸上刀疤的敌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扛上马背,在她第一次反抗时一拳打脱了她的下巴。
那个时候,被掠杀者的首领扎那正躲在尸体堆下瑟瑟发抖。
她在大余人的领地里自然受尽折磨,不过她能忍耐。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奴,早就学会了以忍耐换生存。
生的意志一如既往地顽强,只要能活下去,如何都要挺住!
好在岱钦汗王的铁蹄踏破大余人的营地,受尽折磨的半个月后她终于得救。但刚被就回朔北的领地,那个把她踢出去的男人就又要打死她!
凭什么?这么多年来,受鞭挞受指使甚至受侮辱,她都坚强地活。可如今她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挣脱了,那个吓尿裤子外强中干的男人却堂而皇之地要再次剥夺她的性命!
她终于忍不住了,生存的欲望被一次次胁迫摧毁后化为极致的怒火。她用尽力气,把心底的愤怒和不甘通通发向这个混蛋。
既然你要我死,那我就拉你一起死!
只是,力量天生悬殊,无异于以卵击石。
女人仰面倒在地上,听着鲜血流淌地面的汨汨声,意识随着生命渐渐消逝…
看来还是…没能活下去。
谁让她身为女人,又生活于草原。在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里,女人实在是…太弱了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叫声,叫声很弱很低像是竭力压抑恐惧。
那是朔北新晋的王妃发出的惊呼声。她远远地见过这位周朝公主,纤瘦的身子,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比她还要柔弱。
这样的女孩总让她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于是她在最后一刻祈祷:希望长生天能保佑她,让这个姑娘有幸能得汗王的宠爱,让汗王不像扎那那样爱虐待女人,让大余人的马蹄不会踏上汗王的大帐…如此,这位可怜的周朝公主便能长久地受庇护,不用遭遇如她一般的厄运。
女人仰面躺着,最后一缕意识随风消散。
沈鸢站在岱钦怀里,惊恐地张开嘴,看着眼前的画面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
扎那得意地直起身子,拳头举在面前耀武扬威般地拿嘴吹了吹气,将指节上沾的血肉吹走。
帐外聚集了许多人,慢慢聚拢过来,男女老少,都沉默地望向对立的这三人。
沈鸢仰起脸去看头顶岱钦的神情。岱钦面容严肃阴沉,但看不出任何恼怒。
“来人把尸体收了。”他下令。
人群里迅速钻出个奴隶打扮的小个子男人,苟着腰上前把尸体托下去,未干的血迹像流星扫尾延伸了一路。
聚集众人的目光又跟随尸体的移动转移,目光里见不到多少害怕,好像一切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岱钦望着弟弟,声调冰冷:“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太多,只是以后你要打人或者杀人,别在我眼皮底下。”
扎那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反而还沉浸在终于打死那个“敢反抗的女人”的成功里洋洋得意。
岱钦仍旧保持搂着沈鸢的姿势转身离开,目视前方走得很快。聚集的人群纷纷退开,为尊贵的汗王让出通道。
远离人群,怀里的小人儿往下突然一沉,岱钦手臂下意识地用力,支撑住了沈鸢要放软的身躯。
“害怕就回屋。”岱钦低头望着沈鸢:“这次没有直接吐,倒是有进步。”
怀里的沈鸢撑着他的臂膀直起身,低头沉默。岱钦饶有兴趣地看她的头顶,想看看这个娇弱的王后要怎么被那鲜血淋漓的回忆吓哭。
如他所愿,沈鸢重新抬起头,脸色的确比之前更加苍白。
但她没有吓哭,只是低声问:“那个女人的死,就这么算了吗?”
虽然是亲王,但众目睽睽之下随意杀人,杀的还是个无辜的女人。沈鸢从小到大,身边所见所闻都是善意和蔼,父王母妃待人也从来亲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如今她认真地问汗王,清澈稚嫩的目光中显露着对这一切的无法理解。
岱钦道:
“一个奴隶出身的姬妾而已,死了便死了。”
“她很倔强,敢拿命和别人拼一拼。但她也很弱,太弱的人,在这大草原上活不长久,死,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
“大草原上永远不缺的,就是喂养雄鹰的死人。能够早一步侍奉全知全能的长生天,她应该感恩。”
岱钦松开她提步向前。
“我还有正事要议,你自己回卧帐里休息。”他负手侧过脸来,道:“这次不要再随意出去乱跑。在这里没有什么绝对的安稳,要是你这副身板着了凉或者碰到了野兽,只怕随时一命呜呼。到那时管你是王妃还是公主,照样要像那个女人一样丧命。”
他抬了抬手,卧帐外等候的玉姿得了指令小跑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王后。
“殿下…”玉姿在沈鸢耳边低声唤。
沈鸢伸出手给了她回应,道:“我没事,让我在这站一会。”
沈鸢立在卧帐外,眼前是汗王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又回忆起前一刻他和她说的话。
原来在这漠北的草原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稳定的吗?没有严密的秩序,没有森严的规矩,便没有绝对的安稳。纵使她已身为王后,也不过是依附汗王而生的脆弱生命,若是不幸身死,也是稀松平常。
与那死去的女人竟无甚分别。
那汗王呢?就连汗王这样的最高者,也不是永保王权的吗?
她想起今日岱钦教育扎那时,扎那□□裸的威胁的目光,想起不久前西部的大余人侵入朔北腹地掠杀的生命。
沈鸢觉得,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与在大周如此不同。那种特有的野蛮、原始、混乱、残酷、冷漠,让在皇权稳定的中原生活了十六年的沈鸢感到陌生。
启程那天,父王母后站在皇后的身边目送女儿离去,极致的华冠丽服遮不住他们脸上痛苦不舍的神情。
只有站在中央的皇后,在高台上冲着她微笑。那时沈鸢只以为是皇后在用笑容安慰她。
其实,皇后一早就知道这样的苦寒之地意味着什么是吗?一早知道远离统一与规制的漠北,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境。
原来那笑容,是庆幸。庆幸能够用一个宗亲女子替代自己的女儿,去过这样的生活。
沈鸢展开手掌,把脸埋了进去。
“殿下,用帕子擦擦泪。”
沈鸢惊诧地抬起脸,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庞。没有胡须的覆盖,让她能够一眼认出他脸上的温润清秀,如一颗池水中闪烁温光的明珠。
那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英俊的人微微一笑,抬手递过来一张叠好的帕子。帕子在他手心轻轻展开。
“若您心中难受,在臣面前哭一哭就是了。”
他笑道,笑得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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