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恨意
岱钦是这样的。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说太多话,简单交流后就直入主题了。
沈鸢只得紧闭双眼,手抓着地毯让自己不去想。
但越不去想心思就越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早上岱钦又叫过来竟珠。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对她做了什么呢?是和现在一样的事吗?
就只隔了一个白天!
沈鸢心里不知怎的有些闷。可她不应该觉得不悦,无论在哪,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的事,富贵之家就更要如此。她来时就以妾室身份,是左夫人,未来还会有右夫人,有王后,有很多她没见过的人。
此时岱钦根本不知道他的王妃在想些什么,只看到她咬着下唇拧起眉头,显得委屈又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再地表达反感厌恶,只要他亲近她。
他早上让婢女洗净身上的血与污,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直进直出,为什么她还要这样呢?
中原人真的难以接近。无论打他们多少次,攻下他们多少城池,他们始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们自以为开化有着旁人不曾有的文明,对异族横眉冷对嗤之以鼻。
他们那么不堪一击,可又那么傲慢,那么不屈服,不肯平等相待!
岱钦俯下凑近,胡须剐蹭沈鸢的脸颊,她抬起手,指上的玉戒抵在岱钦颈旁旋转滑动。
是他的玉戒。
他猛地抱起沈鸢,走向里侧。
自从击退大余人之后,岱钦的政务更加繁忙了,他要整顿军队,要盘点军力,还要安排亲王加强属地的防守。他每每回来得很晚,也有几次会找她。
他对待她并不算温柔,没有亲密无间的耳鬓厮磨,没有和风细雨的安抚慰籍。他少言寡语不表达情感,有时动作难免粗鲁,他只求让自己满意,很少关注到她的需要。
但沈鸢都坚持过来了,第二天她起来穿上衣服,淤痕就会遮盖得完完全全。
时间久了,她还能对玉姿指着淤痕自我打趣。但她从不在撒吉面前这样,毕竟她和玉姿还算是患难与共,可撒吉态度总是淡淡,很恭敬但也很疏离,对待沈鸢,像是历经世故的嬷嬷对不懂事的小姐。
沈鸢像往常一样穿过几个营地,站在坡道上远远地看士兵操练。
有时岱钦会在,坐在最前方看他们操练,他的身边跟着得力大将,还有文官。
沈鸢注意到,中原来的杨清元似乎很受岱钦的器重。他和大臣们讨论问题的时候会点名杨清元提建议,独自沉思的时候偶尔也会提问杨清元,甚至闲暇时也会让杨清元跟着。
这个杨清元,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笑容淡淡气质温煦,桃花目濯濯唇色绯然。是她们江南女子最喜欢的长相啊!
可他易了主,苏武牧羊,他却不能,令她侧目。
这次杨清元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刹那,沈鸢挪开目光。
杨清元却走上来,行礼道:“天气寒凉,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鸢道:“不要紧,我只是随处走一走。”
杨清元直起身子,神色里浮现担忧。“还请殿下回去,不要走得太远。”
话中似乎有话。沈鸢转回脸凝视他。
“是出了什么事了?”她问。
杨清元道:“只觉得外面不够安全,为着殿下安危着想才斗胆建言。”
大余人已被击退,短时间难以再来,还能有什么危险呢?沈鸢不明白,隐隐觉得不安。
可这个杨清元不肯说得太明白,他还是像中原的读书人们一样,说话从来藏着三分,要人去猜去悟。
“到底怎么回事?”沈鸢直截了当地问他,她猜不透,就得命令这个人告诉她。
杨清元只好答:“殿下来朔北,大余即出兵,现在朔北的将士们都知道了背后的缘由。”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几日沈鸢出来,两边的士兵和牧民都会拿异样目光瞧她,直挺挺的,毫不避讳也不遮掩。
她不明其意,如今全然明白了。
他们在仇视她。
一个中原公主嫁于朔北汗王,带来的不只有数不尽的物资,还有灭顶之灾。
虽然她什么都没做,但足以引起仇恨。因她是异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沈鸢环顾四周,看到那群人还在远远地瞧她。寒意骤升!沈鸢退开两步,脚离了坡道。
杨清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又很快放开。
“但。”沈鸢摇头:“但我是汗王的王妃,他们能对我做什么?”
杨清元道:“确实做不了什么,也是臣多虑。”
沈鸢沉默了。若她还是初来漠北草原,一定会相信自己刚刚所言。可经历了这么多,她理解没有什么是绝对安稳的。
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半生,得不到人们的认可还要受到攻讦,让她如何能长久地生存下去?靠汗王那虚无缥缈的宠爱吗?
有时候摧毁一个人,仅凭看不见摸不着的敌意就够了。
沈鸢转头:“撒吉!”
虽然她与玉姿共患难,但岱钦派给她的撒吉才是真正的朔北人。有撒吉在,可以为她屏蔽一些朔北人投来的恶意,护她周全。
撒吉与玉姿正在不远处等候,听到主人的召唤都跑上来。
“咱们回去。”沈鸢垂目,提步下了坡道。
走离几步,她回过头对杨清元。“你在这里,又是如何融入的?他们不恨你,不防你吗?”
杨清元微微一怔,神色短暂地掠过一丝涩然,缄默着不置可否。
沈鸢不追问,转身行远。
微风绵绵,吹拂杨清元的脸颊,他的眼角似有星光闪烁。
玉姿撩起帐帘进来,将点好的烛台放在梳妆台前。
小小的妆台是沈鸢从家里带来的,黄花木质地雕花繁复做工精细,边沿各处描了金粉,衬得铜镜众星捧月般耀眼。
岱钦的卧帐原本空空荡荡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具,是沈鸢为着自己的需求又增加了一些家具,才填满了偌大的空间。
起初撒吉告诉她,作为汗王的妾室,她会有单独的宫殿,于是沈鸢的许多嫁妆和贴身用品都摆在外面没敢收拾。但时间推移没人提起这事,她居然就这么一直在卧帐里安置了下来,与岱钦同居。
久而久之,沈鸢大着胆子,终于把自己起居所需用品都搬了进来,充盈了卧帐。
只岱钦不在意从没说过什么,沈鸢甚至觉得,他都未曾注意过她的生活习惯的悄然入侵。
像岱钦那样的豪气冲天的王,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呢?
沈鸢坐在精致的小梳妆镜前,缝补自己的绒靴。
鞋子开裂了一次又一次,缝缝补补,她还是不愿承认,母妃做的鞋子,是不适合行走于苍茫草原上的。
烛光摇曳,沈鸢的额上渗出一点点细汗。
玉姿拿了妆台上的帕子给她擦。
“把火盆灭了吧。”沈鸢道。
玉姿灭了火盆,也拿走了沈鸢的暖炉。
“本以为这严寒之地只有冬季,没想到刚到五月就热起来了。”玉姿重新点了另一只烛台进来代替熄灭的盆火以维持光明。
“白天在太阳底下站着还挺晒人。倒是比咱们中原更容易把人晒黑!”她嘟囔。
沈鸢放下针线朝她笑着招手:“过来我瞧瞧,哪儿晒黑了?”
玉姿撸起袖子:“呶。”
漠北地势高又无遮挡,生活的人容易受到日光照射肤色普遍偏深。沈鸢和玉姿这两个南方小姑娘前十几年都深居简出,比当地人看着白不少。
沈鸢用力一拍玉姿的小臂,嗔笑:“哪里晒着了?都是你自己瞎想。”
玉姿努努嘴,凑近上来,跪坐地毯上胳膊肘抵着妆台扶颌看沈鸢缝补。
沈鸢把这双靴子当成宝贝,补修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代劳。虽然她从来没说过缘由,但除了是亲人所赠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玉姿轻声问她:“王妃娘娘做这双鞋,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猜到了。
沈鸢点头:“她从接到圣旨起就开始为我的行囊操劳,以前那么一个富贵闲逸的人,一下子就事无巨细地忙起来了。这双鞋,是她熬了好几个夜为我缝的。”
玉姿惊叹:“看这料子和绒面就是上等!就算是宫里的娘娘们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沈鸢颔首:“这些都是父王得了皇上的赏赐,她舍不得用收起来压箱底多年的。”
玉姿查看细密的缝线:“这做工也好,王妃娘娘一看就是秀外慧中之人。”
“就是…”玉姿又不说了。
沈鸢接言:“就是不适合草原是吗?”
玉姿不敢接言。
沈鸢弯了笑眼要她安心:“确实啊,这儿哪有人会用这么金贵的料子做鞋子呢?”
母妃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嫁于父王做正妻,一生安荣。
母妃总说,将来我们的鸢鸢长大了,要许一个同等的官宦世家,许一个风流雅致的男子,让鸢鸢的生活不会有落差,保一世安荣,就像她一样。
到最后,只得无奈地为鸢鸢披上不合身的嫁衣。倾尽所有寻遍金贵之物,含泪坐在烛台前。
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
只,富贵的人一生都平稳顺遂,怎么能想象那样的场景:荒原一望无际,寒风凛冽刺骨,走在草地上沙石漫漫遮人眼目,骑在马上颠簸奔弛一晃数里。
金贵的生活,金贵的物件,在严酷的环境里失去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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