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劫起(一)
翌日巳时,景色依旧,不过茶棚里聂凡的身边少了路葵、闻人起身边多了一名匆匆前来的门徒,两人低声交谈着。
闻人起蹙起眉,鼻上的白块更显狰狞:“洛阳渠道的活鱼一夜之间全翻了肚……祆祠天劫谶言再度实现?”
“祆祠新的谶言出来了,这回有两处……”门徒顿了顿,压低音量:“已经发生了。”
闻人起有些错愕,“为什么已经发生了?不是谶言吗?”
“据闻太卜署有人质疑祆祠的谶言,符姝一气之下拖到前三日才把谶言公开,这回杀得那些学者博士们哑口无言。”
“火门符姝……”闻人起这回想得久了些,片刻后使劲往身边正打盹小憩的江小曲用力一拽:“快起来!”
看得出他这回没拿捏力道,前一天还叫不太醒的江小曲,这会让他一把揪醒。
江小曲迷迷糊糊撑开眼皮往日晷望去,“酉时了吗……才刚巳初!?”他揉揉一对深遂长目定睛细看,没好气嚷嚷:“时间还没到,叫醒我干嘛?”
闻人起气岔:“符姝都撒野到咱们地盘上来了,你还有心情睡!?”
江小曲深深地打了个呵欠,懒懒窝回原本的位置上:“只是谶言……讲几句话就能引起天劫,你当她是神仙吶!”
“你就不管天下了吗?”
“天下?”江小曲嗤鼻哼过,眼皮抬都没抬:“天下管过我吗?”
“你不管百姓死活啦?”闻人起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养出这小祖宗的,成天闲闲没事干还只知道赌博喝酒,除了这两样,他什么也不打算做。
“百姓死活关我什么事,来年想当个小小村正,我还得天天陪你顾着这座破仓,哪有空管什么天下、什么百姓!”
江小曲挪了挪身躯,为自己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度阖上眼皮:“人吶……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伟大,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人起强压满腔怒火,将老周唤到眼前:“让小曲等我回来锁门,千万不能让他离开这座仓半步,有什么事就发信号给云门。”
“明白了。”老周恭敬一声。
闻人起交待完便跟身边的人一同往黄石山方向的山道离去。
仓前那条乌衣身影远看似乎动也不动,不过江小曲已经悄悄掀了一条眼缝,一手压在脑下、长指在脑后绕着一绺乌丝陷入沉思。
近日天劫频传,因何龙种没半点动静,其他门却开始有动作了?
火门天启谶言虽不失准,不过并没有能力引起各式天劫,符姝近期动作频频、大幅引起朝廷对十二门的注意,究竟打什么主意?
“天火同人……”
聂凡坯刀似的目光直盯江小曲一动不动的身躯,直至今晨稍微瞇了一会之前,他共测了千次掷卦,不知道是不是手气特别差,千次只掷出两次天火同人,背到不行。
目光落在江小曲踝上的那块深色的方矩上,聂凡想起昨晚那一瞬间的青光:“独眼色目……”
不待他再多想,路葵仓皇自村口跑进,手里掐着几张信笺、嘴里嚷嚷:“公子、公子,又来了,这回有两处。”
“两处?”聂凡敛回视线,“这回是什么?”
路葵摊开手上书纸,纸上写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文字,指着那些文字,她气喘嘘嘘一字字解读:“湘潭县,百川沸腾,山冢崪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沅江县,夜,恒星不见,夜中,带火之石从天而降,其状如星陨似雨。”
聂凡瞇了瞇眼,陷入思伫:“……震灾与带火陨雨。”
路葵好不容易顺过口气:“公子,我们要去看看吗?这两个地方都离澧州不远。”
聂凡有些为难:“没有船舶,一天之内恐怕无法来回……”
当初来的时候,因为把带出门的盘缠一路施舍给沿途灾民,到最后还把两人乘坐的小船给卖了、又当了路葵一些贵重饰物,这才让手边有了点钱,最后是走了三天两夜、省吃俭用才来到这座小村。
人生地不熟的,现在要去哪生出一艄船?
窝在地上的江小曲闻言敛回思绪、笑瞇一对眼,长长浓密睫毛弯出两道亲切弧度,这不正是当“龙种”的好时机?
“不如带上我……”作怪不落人后,那头江小曲翻身爬起,嘴里咬着两条瑟瑟发带、重新拢起一头披散乌丝,利落在头顶扎成一束马尾。“我知道哪里有船。”
“……你!?”路葵有些懵,聂凡只是想着昨夜一瞬的青光。
老周闻言忙忙奔至江小曲面前,“别玩了,方才村正要离开前才让我好生看着你呢。”
江小曲扬手拍拍他的肩,唇边泛出笑容:“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人的。”他二话不说将仓门的三簧锁扣上,“瞧,这不就锁门了?”
“小曲啊……”老周潸然泪下,这小祖宗真没一次拦得住的。“若是村正知道……我……我会很惨的……”
“放心吧,在他回来之前,我一定会回到百里村的。”江小曲再度拍拍他的肩,给老周一个常见的笑容:“别这样嘛,我不是都溜好几回了,哪一次让你为难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啊……”老周悄悄瞥了聂凡二人一眼,低声又道:“那可是水门,让村正知道我很难办的。”
江小曲抽了抽眉角,睨向那头装模作样的老实人:“正因为他是水门,你更应该放心。”
“嗳!?”
江小曲丢了一句就头也不回来到聂凡眼前,唇边勾出惯有的笑容:“捎上我吧,我知道哪里有船。”
路葵蹙了蹙眉:“你不用顾那座破仓啦?”
“顾破仓哪有看热闹来得重要。”江小曲挑了挑眉,“你不是相信我知道龙种的下落,要不要试试能不能让我开口告诉你?”
聂凡定定望着他眸底,白日的耀眼光线让人看不清对方眼底是不是真有一抹绿。
路葵仰天嘲弄一声:“凭你也配知道龙种下落?”
江小曲瞟过聂凡,唇边笑意更深:“你怎么说?”
“可以。”聂凡沉沉一声。
“公子?”路葵有些讶异,“你真的信他啊?”
你就不觉得这家伙无缘无故想跟着我们很奇怪吗?
“此地江公子比我们更为熟悉,由他带我们去借船最是方便。”聂凡的目光又像把坯刀了,一刀刀将江小曲直欺眼前的面容刻入脑海。
江小曲笑了笑,指着一旁日晷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家规很严的,酉时前一定要回到村里。”
“现在是巳时,你当我家公子是神仙──”
“好。”聂凡允了。
“公子?”路葵懵了。
“你可别后悔。”江小曲眼底漾出顽劣笑意,偏偏耿直的聂凡当下还看不懂那抹笑意所为何来。
“不后悔。”聂凡诚意至极。
路葵扶额摇叹,公子啊……人家当你是免费的马车,你就这么巴不得让人耍着玩啊?
小祖宗目的达成,利落转身:“那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聂凡路葵跟在他身后离去,留下一颗心脏挂在喉头的老周欲哭无泪:“小曲呀……你千万要早点回来,否则周叔叔就真要让你害惨了。”
●
百里村附近有曲澧水,因南行不久可入洞庭湖畔又可西接沅水、南接渎湘两水,是以多商家也十分热闹,于是便有座停泊处形成、尽揽过路船家。
为了抢到最好的停泊地点,当地闹过不少斗殴事件,后来官府便派了几个小兵在此地看守。
在聂凡的世界里,明白人跟人之间,基于各种因素难免产生认知上的落差,但是那个落差……
也不该差到这么离谱!
聂凡没想过自己以为的“借”跟江小曲所想的“借”是有差别的,讷讷盯着鼻前那把亮晃晃的长刀,他还在努力思索这一切的起头哪里出了差错。
半歇前,江小曲带着聂凡路葵踩入这座船舶停泊处转悠了几圈,小祖宗站立一艄结实小船前:“这艄如何?”
小船仿沙船特性而造,吃水不深又能避开浪击打来,然而船顶无遮蔽、船身还极为窄小,除了看起来结实崭新之外,毫无任何吸引人之处。
路葵皱起眉:“这儿船这么多,你为什么要挑一艄特别小的?”
江小曲邪邪一笑:“路姑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大’就是好。”
路葵听出他话里揶揄,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登徒子!”
“确实有些小了。”聂凡没听出两人对话间的不对劲,还是一脸淡然。
江小曲朝他抽抽眉角:“小有小的好处,你别像个姑娘家似的,什么都喜欢大的。”
老实木讷的聂凡听不懂他说什么,不过看那艄小船也不是小到塞不下四个大人,所以并未多加反对,微微颔首同意。
江小曲见他点了头,满意地转身对船东朗声:“下船,你的船我要了。”
这话听来有几分不客气和诡谲,不过本着江小曲答应带他们来“借”船的诚意,聂凡并未多想。
船东懵着一张脸下船,来到江小曲面前客气作揖:“客可是要搭船?”
江小曲唇边泛出一抹邪笑,一字一句再清晰不过:“我、抢、船。”
“啊!?”众人俱是一愣:“抢船怎么得了!”
当时,所有人目光齐齐盯着那身飘摆乌衣,皆以为自己听错了。
聂凡当下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整句话也就这么三个字,朗朗诵读,再聋也听的出不对劲。
一旁官兵抽出腰际处的长刀就提到眼前,将三人团团围起。
路葵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揪着他家公子一只衣袂吓得直避。
没想到被人用刀指着面上的江小曲忽然伸腿往一边跨去,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实人往前一推,任凭聂凡独自面对几个提刀的官兵。
官兵见江小曲脸上还挂着笑容,忍不住喝叱:“该死刁民,光天化日也敢扬言抢船?”
小祖宗没让人吓着的道理,朗声又道:“今日不给船,我身边这位公子可没打算放过谁。”
“啊!?”惊呼声里有些是愤怒、有些是讶然。
然后官兵的刀一瞬就指到聂凡鼻前,其中一名喝道:“你什么来头!年纪轻轻也敢来抢船?”
不是委诚求当的借、不是无声无息的偷,是光明正大的开口要抢船吶!
“……”聂凡还是一脸淡然,目光轻轻飘向一边的江小曲,沉声解释:“我不抢船,是要‘借’船。”
大约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江小曲移动脚步凑到聂凡身边,眼里满是促狭笑意,低语一句:“借船要给过所证明的,不抢船……就等着让人识破十二门的身份,到时候一样要死。”
“……”聂凡耐着性子低声一句:“我们可以‘搭’船,不用‘抢’。”
江小曲挑了挑眉,眼里促狭更甚:“搭这些人划的船,明天都不见得看的完两处,你还得负责在酉时前送我回去呢。”
“……”
骑虎难下面如笋,聂凡面色铁青,好像没剥壳的青笋。
诡计得逞,江小曲又笑:“你就不管天下了吗?”
这话聂凡听来有几分熟悉。
“你不管百姓死活啦?”
江小曲又一句炸得聂凡有些愕然,这人脸皮什么做的,好意思用闻人起质问他的话来质问自己?
“……你!”聂凡漠然表情难得有了几分愠色,看得路葵有些难以置信。
路葵瞪了江小曲一眼,忍不住低叱一句:“水门又没让朝廷下令抓拿,我家公子才不用操那个心。”
江小曲神秘一笑:“……我又没说是抓你家的公子。”
他朝聂凡眨了眨自己右眼,聂凡忽然想起昨夜在他眼里见到的那抹青,向来平顺的眉心难得揪起一个结,“……你不是他!”
“普天之下,只有那个人能在一瞬感觉到‘天才’的存在,”江小曲笑瞇了眼,一点要退缩的意思都没有:“要不……你赌赌看!?”
花了十三年才等到这天,聂凡没那个勇气拿任何“有可能”是龙种的人的性命来开玩笑,只是向来守礼教的水门,怎么能强抢民间百姓的船?
江小曲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种拆了对方那副淡然假面具的快感,得意非凡。手肘撞了撞对方,催促又道:“快点,等着用船呢!”
面对无赖主子,聂凡有怨无处伸,咬着牙根朝眼前一伙人、几个兵,作揖深礼:“诸位,得罪了。”
路葵不可置信瞪大一对圆眼:“啊!?”
白衣身影才直起身,路葵怀里的重量蓦然一空,大伙眼睛都来不及眨过一下,一道亮灿光芒闪过眼前,官兵手上的长刀倏然飞出、直刺附近地面,发出嗡嗡余音不散。
众人一愣,搞不清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原先还抱在路葵怀里的剑已经落到聂凡手中,银白剑身在阳光下滑出一道亮眼。
江小曲抽了抽眉角,吹了声响哨:“真不愧是……的传人呢。”
他中间三个字说得特别小声,就连身旁路葵也没听清楚,却是清晰的钻入聂凡耳里,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仇恨与忿然瞬间被挑起,眼角余光像把坯刀扫向江小曲。
这个人……真是龙种!?
官兵被自己不知怎么给人挑飞的长刀吓得呆滞,聂凡尽量稳住方才听见那三个字之后的情绪变化,自牙缝里蹦了两个字出来:“……抢船。”
“……公子?”路葵被聂凡吓呆了,向来多礼不生气的公子,为什么打从进了那破村之后变得这么奇怪?“……真、真要抢啊?”
江小曲分毫不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扫了一眼面前发愣众人,漫步穿过林立人群:“多谢各位父老乡亲相助。”
路葵讷讷跟着江小曲上了船,一生没坐过抢来的船长什么样子,她心中竟然有些期待。
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太过,还真没有半个人敢拦他仨。
原先官兵们还抽起地上的刀要往聂凡背影砍去,殊不知那温雅淡漠的俏公子突地一回头,眸底竟没有了半分的温和。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对眼已经不似坯刀……似他手上那把剑,凌厉骇人。
官兵们被这一眼吓得再度跌掉手中长刀,刀一落地,聂凡才缓缓上了小船。
船上三人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江小曲身上。
路葵不高兴瞪了他一眼:“船都替你抢来了,还不划!”
江小曲懒懒仰靠船沿,一点要自己动手的意思都没有,修长双腿交迭而坐,唇边泛出无赖笑容:“十二门里,海门司浪;水门司江,传闻水门之人得水灵护佑,静谧之水得疾行、河江湍急得平稳,行水路还能不耗费任何一分人力、日行数百里远,我早想试试水门的能力了。”
聂凡瞇了瞇眼,这回路葵倒是先摆出一脸肃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家公子的能力这么清楚?”
“我呀……”江小曲伸指卷过马尾上一绺直顺乌丝、捻在指间轻轻顺过:“我是百里村未来的村正。”
“你──”
聂凡扬掌止住路葵再度出声,沉声只道:“坐稳了。”
“公子!”路葵讶然,“你还信这个无赖!?”
犯傻也要留个分寸,傻成像你这样的……叫“蠢”!
聂凡修长手指在宽大衣袂里悄悄掐出一个指诀,无风无雨的,小船登时像给人划着一般,退出了原先停泊之处。
留下的一伙人在原地眼睛揉了又揉,眼珠子都要揉出一抹血色,还是看不懂那艄小船究竟是怎么移动的,转眼间咚咚撞过几艄拦在身边的船筏,直朝南面而行。
几名官兵也看傻了眼,其中有人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搓了搓两条膀子,颤声低喃:“是……自、自然盟……自然盟回来了!十二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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