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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劫起(三)


湘潭县虽非望城,然而怎么说也还是个县城,如今眼前惨况还真看不出之前半点能爬上县城的模样。

        远方大山崩裂成壑、深谷隆起诡谲山陵线、高岸坍塌、川水混浊,顺着原先的县址一路看去,城门石墙坍了大半,屋倒楼榻、断瓦残垣,江小曲实在很难想象此等浩劫真能如聂凡所言──“亡者几乎没有”。

        岸边有座不大的树林,三人上了岸、穿过树丛走近一段路之后,还未进城已经可见愈来愈多的灾民忙着挖开眼前一座座高高低低土包、木架与塌楼,每个人脸上又是疲倦又是无奈,还有更多的人瑟缩身子,扎堆窝在角落发抖。

        江小曲蹲身探上地面的一处崩裂地缝,微微蹙起眉:“……看来这尾土龙醒得很是彻底,此等震灾可不是随便人打的出来。”

        聂凡望着眼前灾民惨况,才褪去不久的懊恼又回来了,目光落到路葵身上。

        一触及他的眼神,路葵立刻换上一脸惊恐:“公子,别再给了,咱们没钱了。”

        江小曲霎时明白了方才船上两人为什么说着一样的话、摆着不一样的表情。

        聂凡所谓的“很惨”指的是灾况很惨。

        而路葵所言的“很惨”,指的是他家公子又把两人所剩不多的盘缠撒了出去,她俩现在囊中羞涩到不行。

        乐善好施本是件好事,若是发生在十多年前、还没有叛变一事之前,身为这人的主子会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此时此刻,此等善举看在江小曲眼里,只有无比厌恶……

        为什么十多年前,你水门对我们没有这等心思?

        如果当初没有你一族叛变,今天的十二门不会走到这等地步,你们对于一般百姓的用心,何以连身为同族人的十二门都不愿放过!?

        浓烈的恨意像把火在心头烧了又烧,江小曲攒紧了衣袖里的无用双爪,眉眼蹙得极紧,死死瞪着那头浑然不觉、忙着争抢荷包的主仆二人。

        眼前又浮现东方辽愈来愈远的身影,江小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的皮肉,手骨攒得咔咔作响,依然止不住浑身因气愤而不停颤栗的身子,最后一丝理智拚命拉着他别上前赏对方一拳、曝露自己身份,遂了对方想寻出龙种的心意。

        良久,江小曲再度稳下情绪,那头主仆俩还没抢出一个段落,路葵又是落泪又是哀求,深怕最后这点盘缠都要让她家的公子当茅房草纸,眼睛眨都不眨就送了出去。

        “你就这么想当好人啊?”

        江小曲瞇眼瞪着他俩,唇角挂着讪笑,聂凡路葵的争抢全因为这句话停了下来。

        路葵虽然不愿交出荷包,但是她更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嘲弄口吻跟她家公子说话:“我家公子天生就这副脾气,你懂什么?”

        江小曲脸上再没有半分笑容,冷冷斜睨着那道纯白身影:“天灾自有县官们会操心,犯得着你抛家弃产去填饱别人的肚子吗?”

        “我家公子是心地仁慈,别说得好像我们在争什么名声似的!”

        路葵不懂江小曲何来的怨气横生,聂凡却明白了,目光平静无波澜,对于他投来的恨意不躲不闪。

        江小曲别开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提步迈开,经过聂凡身边之时,淡淡抛下这么一句:“当初……你们对其他门也能有这种心思就好了。”

        聂凡蹙眉垂眸,定定也问:“你就不管这个天下了吗?”

        江小曲顿了顿足下,回首睨他之时,目光自凌乱浏海里透出一丝光芒:“你说,这个天下……管过我吗?”

        一样的话他今天已经回过闻人起,不过当时的语气是无赖,现在却只剩凄凉。

        聂凡觉得自己又看到昨夜那个熟悉的眼神,既沉痛又无奈。

        两人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路葵一对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数次,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诡异,这话怎么听、这两人间的气氛怎么看,都像她家的公子是这位江小曲的下人、正等着主子训话。

        怎么自家公子当人家免费马车还不够,现在还纡尊降贵想当他的下人了?

        路葵愈想愈不对劲,皱起秀眉也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村正还妄想要天下来管你?”

        江小曲瞇了瞇眼,唇边一如既往的无赖笑开:“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讲……听起来自己像个很了不起的人罢了。”

        “有病。”路葵瞪了他一眼,径自穿过他身边。

        江小曲垂低眼帘,密密一排长睫遮去了眼底心事,如果当年也有个人能对十二门伸出援手……是不是他还能有机会对兄长说出一声来不及脱口的歉意?

        或许水门天生就注定是濂门的部曲,江小曲一字未提,聂凡却似乎能隐隐感觉到那头被刻意掩去的伤感,只是身为叛徒之后,他实在没有资格开口安慰对方。

        叹了口气,聂凡只道:“天下苍生……皆是无辜。”

        江小曲瞇了瞇眼,微翘的唇角缓缓扬起微笑,语气却是硬生生带了几分锐利:“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比刀还伤人!”

        聂凡眉心微微拧起,抬眸望他之时,总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看到那抹在白天不应该见到的青光。

        对方还笑着,只是发梢里的目光不再有半分笑意。

        聂凡眸底浮现罕有的委屈倔意,那眼神正是每回望着水面时的怅然,也是一直吸引江小曲想一再确定的目光……

        靠着牺牲别人而存活下来的门族,为什么会有这种凄凉又无奈的情绪?

        对方一对好看薄唇微微动了动,适巧一阵强风吹来、吹得一旁树林枝叶沙沙作响,稳稳盖去了细微轻柔的语句。

        说实话,江小曲也不想追问他说什么,身为叛徒一族,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名贵象牙来?

        能说的就那些花样,道歉、后悔、懊恼、推卸责任……

        不管哪一样,都不是小祖宗想听的!

        “走吧,再不看看,待会就要来不及送我回去了。”

        或许是又见到他熟悉的目光,江小曲褪去眼里的责备,捻过马尾上一撮发丝在指间绞过,缓缓漫步在坍坏的街道上。

        “你说进城便能知道这天劫是否人为,究竟怎么判断?”

        “据闻在天灾发生之前,灾民都会被一阵铃响吸引,进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地面上莫名浮现的脚印来到文官被杀的现场,当被害人哀嚎四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官员死在自己面前,也一并躲过天灾。”

        “脚印跟铃声?”江小曲蹙起眉,心头有股不祥预感:“是什么样的铃声?”

        聂凡抬起带有力道的目光迎上他的:“三重一轻的铃响。”

        江小曲怔愣片晌,眼底爬满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这些天劫是濂门与朔门的人所为?”

        一般人听到三重一轻的铃声并不会马上联想到“濂门”,只会纳闷那铃响是什么玩意、又是怎么响的?

        江小曲的立即反应让聂凡心里有了些底,不着痕迹又道:“仅是聂某个人大胆臆测。”

        江小曲面上闪过一抹厌恶神色,难得正声:“这种话从你水门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合适。”

        聂凡坯刀目光又迎上江小曲,将对方面上憎恶点滴雕刻入脑:“濂门暗语系由铃声组成,只有水门跟云门的直系传人才懂……你懂这种铃响,是不是表示你的身份有些特殊?”

        “我呀……天生记性就好,大约是曾经听起叔说过吧。”江小曲拣了一绺乌丝绕上指间,目光饶富兴趣看着眼前看似木讷却万分敏感的老实人。

        他不松口承认,聂凡也不打算再逼问,默默尾随对方身后,缓缓往县城口的方向走去。

        一入县城,江小曲便在人群扎堆处,听见几个人正小声讨论关于昨晚官员遇害的情形,不管是铃响还是脚印,都与聂凡形容的分毫不差。

        “朔门的人为什么要留下铃响?是凑巧……还是真的知道三重一轻是什么意思?”江小曲顿了顿脚步,扭头看向身后之人:“天劫现场可有朔门的人?”

        “月黑地阔人如影……”聂凡定定看着江小曲,对他几乎能说是有问必答:“此门在朔符能力之下,没有人可以随意知悉他们的下落。”

        江小曲刻意略过他眼神里的怀疑,径自又道:“昨晚……我们见到的是‘天才’没错吧?”

        聂凡回想着昨夜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细细光芒,“那的确是朔门门主独有的绝学,然而究竟是不是本人,只有龙种纔能知晓。”

        江小曲绞着发丝继续前行,思索着对方突然出现的目的:“在这种时候要挖龙种出来,看来是没什么好兆头……”

        聂凡默默举步跟上,一路上想着天劫、也想着符姝近几个月下来,一连串举动背后的目的。想到他都没发现前面的江小曲已经停下了脚步,结实精壮的胸膛硬生生撞上那头忙忙转身的纤瘦。

        “作甚?”聂凡被前一刻还冷静、下一刻却惊惶失措的江小曲弄得有点懵。

        “云、云门……云门的人在前面,快走!”江小曲拽过他直奔小船那方。

        出息啊!

        大摇大摆溜出来还碰上闻人起,这下没被逮到就算命大了!

        “路葵呢?”聂凡被他仓皇紧扯,猝然煞住脚步。

        “路姑娘!?”这小娘子哪时候不脱队、偏偏挑这节骨眼上演失踪戏码?

        聂凡忽地抽回手,“我去寻她,你到船上等我。”

        “慢着!”江小曲唤得太慢,那头聂凡早已大步掠出身影。一掌拍上额面,他暗暗叫苦:“这下要真在这里跟起叔碰了头,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叛徒!”

        晃晃脑袋巡视周身,到处坍塌的惨样充斥四处忙着救灾的云门门徒身影,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躲哪才好。

        左兜右转绕了又绕,本想干脆真听聂凡的话躲回小船上,殊不知才穿过小树林,河岸边已经站了好一排云门门徒正在查探他们乘来的小船,江小曲往树林边寻了棵大树,忙忙掩过身形。

        “完了……要让起叔知道我跟水门的人跑出来,周叔叔就真的要倒大楣了!”

        江小曲这下是真的有点慌了,拽着一绺发丝在指间绞扭,他忽地想到什么似的,悄悄顺着这片不太大的小树林往另一头窜去。

        聂凡好不容易在遍地残瓦倒楼里寻上路葵,她正捧着皜白长剑哄着一边哭闹的孩童,掏出腰上系着的小囊袋,将自己平日会带在身上的糖球分给这些可怜孩子。

        “路葵!”

        “公──”路葵才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聂凡一把揪过正在分糖的那只手,忙忙往县城口拖去。

        路葵有些懵,不明白平时讲究礼节、从容不迫的公子这会儿又跟江小曲在玩什么花样,聂凡的手劲很大,拽得路葵腕骨老疼。

        “公子、公子,你到底在急什么?别拖这么快啊!”路葵踉踉跄跄被拖了一路,声音不禁大了几分。

        这样的声响在一般人耳里听来不算什么,尤其在这遍地哀嚎的灾区更为不起眼。

        不过另一头的闻人起耳力好得惊人,并未将这句不合时宜给听漏,当一袭纯白欲拐入转角之时,恰恰映入他的眼帘,瞇了瞇一对凌厉老眼:“那孽种……因何跑到这来了?”

        “长老,在县城外不远处发现了一艄小船。”门徒恰巧迎上前,低低一声报备。

        “船?他哪来的船?”闻人起思索片刻,眉心蹙起,“所有人放下手边的事,去找看看有没有江小曲那混账小子的身影!”

        “是。”

        闻人起原先手边揪着几只布袋装了好些吃的,正在分送给身边的灾民,慈容满面的老脸现在徒留一脸恶寒,吓哭了身边好几个孩子。

        “江小曲……你可千万别让我逮到人!”眉心一夹,他双拳拧得咔咔作响,一旁的孩子又被吓呆,连哭都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灾情太严重,闻人起这回调了好多云门的人来到湘潭县,一伙接到命令的人四处传讯寻人:“快找看看江小曲在不在这里。”

        “江小曲?”人群里有人一阵纳闷,“他成天闲着没事干,哪会往这灾区跑?”

        “就是啊,都没用几年了,除了吃喝玩赌,他没有一样会的,简直比废物还不如。”

        “叫你们找就找,抓到了人,自然会有奖赏。”

        人群里有人嗤鼻哼过一声:“奖赏?抓那个废物还能有奖赏?长老真是疯了!”

        江小曲人还躲在一边树丛里,本想绕过方才那伙人往另一边钻,没想到这头也聚了一群人,还背着他奚落一番。

        虽然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人家在背地里怎么说自己,但本人当着面这样听着,还真有股说不出的火气高涨。

        外边到处都是忙不完的活儿,有个想溜到树荫里摸闲的门徒忽然开口:“嗳,你们说……他会不会躲到这树林里了?”

        几个同伴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开口起哄:“我看是挺有可能的,咱们进去搜!”

        一伙人热热闹闹钻进树丛,吓得江小曲又是忙忙一阵窜逃。

        还好那些人是存心进树林摸闲的,几个人打打闹闹一阵也没见认真找过江小曲,更别提发现丛里的细微声响。

        “我说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白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长进,长老跟昊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死心?”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身份这么尊贵。”

        跪爬窜逃果然没有大步跨开来得豪迈,江小曲缩在树丛里暗暗翻过白眼,想着等这些人经过再来一番跪爬、滚出树林。

        门徒在经过江小曲身边之时,忽然停下脚步:“啧……感觉来了,我解个手。”

        窝在树丛里当孙子的江小曲:“……”

        你不是吧!?

        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你解什么手!?

        江小曲小命都要气去半条,才想急急再爬出一段距离,赫然发现一角衣摆给人踩住了半截。

        这该死的时候……有没有搞错!?

        揪不动那截被踩住的衣摆,江小曲魂都要飘出半条,不敢想象待会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惨样,忽听一声吆喝又救了他:“喂!你们几个躲在树林里作甚?”

        江小曲闻声暗暗吁出一口气。

        “不是要找江小曲吗?”

        那口气还没吐完,又听外边的人朗声道:“长老说现在马上赶回百里村逮他。”

        “好嘞,就来了。”那个想解手的人这么回着,紧接又嘟嚷一句:“你瞧咱们多忙,想撒泡尿都没时间,那小祖宗一天到晚没事干,咱们还得兼着当他奶娘。”

        “听说符姝这回动作很大,长老跟昊天都不敢掉以轻心呢。”

        江小曲才想急急爬出树林另一头,门徒那头又传来一句,让他瞬间忘了该往哪个方向滚──

        “听说下次天劫出来了,在苏州呢。”

        江小曲跪爬动作顿停、怔怔回头,望着那头几人离去,平日无所谓又不问事的眉心难得揪出一个结。

        “苏州!?那不是他俩待的地方吗?”

        “是啊,我说符姝这回谶言地点落的真好,要真让苏州遇上浩劫,呵呵……此二门插翅也难飞。”门徒讪笑离去,声音愈来愈远。

        “人为天劫……文官遇害……三重一轻的铃响……还有苏州……”

        低头思伫片刻,江小曲缓缓自地面起身,撢了撢一身尘土枯草,右瞳在暗色的树林里滑出一抹微不可察的青光:“看来这个符姝……完全是冲着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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