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村(三)
“我呀……”死活挣不开对方的箝制,江小曲果断放弃,任由对方就这么揪着自己,不着痕迹地瞥了压在自己颈上的刀口,脸上还是挂着无所谓的笑颜:“我是这个盘古村的村正。”
“盘古村!?”带疤之人有些懵:“这里不是百里村?”
“来年我当了村正,自然就改叫盘古村了!”他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笑容、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
“那你得先能活到那时再说。”对方冷笑一声,锐利刀口就要划掉他脖子上那颗脑袋,一旁路葵自身侧扑身用力一撞,黑衣人顿时一个踉跄、松了松逮住江小曲的手。
江小曲趁势掀开黑衣人制伏、拉着路葵护到身后,情急之下喊了一声:“老实人……嗳!?”
才脱口他便觉得不对劲,还不待他辩驳,闻人起怒声咆啸已起:“你向这个叛徒求救!?”
“我不是……”江小曲真心冤枉,他一时只想到身后之人是聂凡的剑侍,完全忘了在大长老面前跟个叛徒求救是多荒唐又不赏脸的事!
闻人起再也忍无可忍,气愤之下飞肘撞击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掠过对方手上横刀便往不远处的聂凡直直欺近。
“看我今天还不杀了这个小畜生!”
“公子!”路葵见闻人起盛气凌人的模样,顾不得那些层层圈住聂凡的黑衣人影,推开了江小曲便急忙往聂凡身边钻去。
“别去!”江小曲拍额暗骂自己愚蠢,天知道闻人起究竟有多想杀掉这对刺眼的叛徒,忍了好些天,和平局势在自己的平衡下都算维持得不错,没想到因为一时情急喊错人,反而让闻人起杀性大起。
闻人起杀红了眼,转眼之间就飞身腾起、落到聂凡头上不远处,手上横刀往纯白身影劈下之时,不知何处飞出几只竹镖、牢牢钉稳他映在地面斜影,闻人起先是一怔,霎时四肢僵直,直直落地不起。
黑衣人趁势上前,一记铁锏狠狠敲上后颈,闻人起登时两眼一翻、软软昏厥。
为了护住扑身而来的路葵,聂凡也让人用铁锏狠狠敲了一记,肩上酸软让手中长剑琅琅跌落地面。
瞥见地面竹镖,聂凡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怪异的不协调感,没等他摸透那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风中骤然吹来一股凉意,夹杂几许飘渺、难以捉摸的白色雾气。
带疤的黑衣人瞇了瞇眼,喝道:“云门追上来了,把人带走!”
“村正!”
江小曲被带疤之人一脚踹上了墙,撞击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身。
“小子,告诉云门的人,想要闻人起活命就把龙种带来。”带疤的黑衣人轻笑一声掠足上檐。
江小曲没好气哀号:“你倒是把钥匙留给我呀!”
“想要?”他攫过闻人起腰际铁匙掂了掂:“让云门带龙种来换。”
“公子!”
趁着聂凡注意力还在搜罗身边的不合理,路葵给人一把拽离主子,颈后随即被敲上一记,黑衣人一把揽住她瘫软昏迷的身子,掠上屋檐。
“路葵!”聂凡压着肩上酸疼麻软,提步欲出却感到阵阵不协调的怪异感,一时犹豫不决,错失抢救路葵最好的先机。
……是什么不对劲!?
聂凡飞快扫过四周,赫然瞥见对方留在地面的几只竹镖。
“林叔……”确定了黑衣人不再回头,江小曲顾不得胸口疼痛,忙忙来到林四身边伸指探息,然而却寻不到还有生还的迹象。
他眉心难得紧紧蹙起,总觉得这出闹剧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回如若不是起叔有心设局,难道他是真有辽的下落?
江小曲思索着闻人起不停重复的保证,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三重一轻的铃响!?
聂凡还盯着落在地面的竹镖,心中疑虑多了几分。
雾气又浓了些,江小曲来不及让聂凡先行离开,团团云雾已经圈住他二人,一股浓浓麝香伴着不客气的叫唤,自一片白茫茫里钻了出来──
“江小曲!”
居然是昊天!
江小曲闻声瞬间沉了半张脸:“……”
认出熟悉的声音,江小曲平常一颗大无畏的胆子都要给这一声掐疼、暗叫不妙。
打从自己决心无为之后,竺昊天是很少亲自来到百里村的,尤其他才刚从洛阳回来,应该是很多事等着他发落才是,江小曲万万没料到他这回居然亲自出马。
迷雾里窜出几个人影,带头男子身形奇高、冲破七尺,四肢颀长,头顶上蓄着一撮齐整短毛以棉绳捆起,颅骨边无毛,精瘦健壮,皮肤黑黝,眼眶上黥了一圈粗粗黑线。
他的穿著不似一般汉人,在渐寒的开冬临晚,上身仅仅套着一件短衣开敞,露出结实隆起的古铜胸口,下摆则是一般胡人的常服装扮、半边被绣满华贵云纹的锦布覆盖飘摇。
锐利目光一路往江小曲扫来,满地狼藉让来人眉心紧夹:“这是什么情形?”
江小曲背对众人朝聂凡眨了眨眼、眼珠不时往一边飘,偏生这位老实人不知是真老实还是装笨,仅是茫然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脚下愣是半步都没动过。
江小曲再度动了动两片水亮唇瓣,无声警告:“走啊!”
“江小曲!”竺昊天音量提高几分,“我在问你话!”
聂凡懵懵然的目光让江小曲扶额直摇,只能转身先安抚身后火冒三丈的竺昊天:“起叔……让人劫走了。”
“劫走!?”竺昊天显然是没听懂,又问了一次:“什么叫让人劫走?”
江小曲心虚揉揉鼻尖,压低脸、避开他追逐而来的凶悍目光,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不远处聂凡身上之时,无意间瞥见对方细微的藏匿动作。
江小曲狐疑引颈探头察看,怪异举动让竺昊天也忍不住顺着目光扭头。
江小曲忙忙伸长双手、扳回对方那颗高高在上的头颅,急道:“我信号烟花放得太慢了!”
“放太慢?”
这是什么回答!?
这没用的龙种怎么不干脆说忘记带信号烟花了?
竺昊天深深吸入一口临晚的凉意想冷静自己的情绪,然而一对瘦棱骨爪早已攒得咔咔作响。
“……江小曲。”收剑入鞘,聂凡压着肩头也来到他的身边。
这声叫唤让江小曲心头一凛,他已经可以感觉到竺昊天目光似刀,正朝自己恶狠狠砍来。
你还真不愧是叛徒,让你走不走、不该插嘴你又开口,要不要这么添麻烦!
竺昊天不客气的视线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一身警戒顿起:“这人是谁?”
偷偷瞟了聂凡一眼,江小曲挤出笑颜:“旅人,正巧来到村里,我刚刚让他帮忙救人。”
虽然江小曲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语气还拿捏得十分恰当,然而竺昊天视线还是扫到聂凡手上那柄赫赫有名的皓白长剑。
“我不知道……现在的旅人都拿得起这把剑了。”他毫不客气地拽过聂凡抓着剑的那只手推到江小曲面前,冷声也问:“百里村什么时候开始欢迎叛徒来光临了?”
嘤!
倒抽了口凉气,江小曲只能干笑:“……是啊,还真巧呢。”
黝黑长拳飞快扫向聂凡,聂凡微一侧身瞬时闪过,没想到另一个方向等着的是竺昊天回身扫来的一条长腿,硬生生朝他拦腰踹上、紧接着又是急雨般看不见的拳头落到胸口。
聂凡扬起剑身拦拳、忍住了还手的冲动,他虽避开几处要害却闪不过竺昊天长手长脚的优势,几个来回之后,竺昊天不由分说便将他恶狠狠地暴打一顿。
突来的一幕勾起江小曲深埋内心的画面,十多年来,被追杀的十二门也是让人一逮住便不由分说先暴打一顿、再立地处以枭首之刑。
鲜血四方流淌一地,扑面而来的血腥教人阵阵恶心……
“昊天!”
江小曲自身后拽过狂暴的竺昊天,他的脚踝毕竟有旧伤,硬要扛住竺昊天的重量与粗暴动作让踝处一阵隐隐作痛。
一个……也好!
叛徒也没关系的……都是自己人、都是他的门人,十二门已经没有雄厚的本钱能再失去谁。
他歪龙种没这么贪心的,只要能再多救一个族人,要他一辈子都无为、都没用也没关系的!
只要能多救一个,都可以让回忆里那抹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懊悔稍稍减轻一些……江小曲用力甩着头,还是没办法将脑海里浮现的画面给抛出记忆深处。
咬紧牙根也喝:“不是他的问题,真的是我烟花放太慢!”
竺昊天一被拖开几寸身形,聂凡总算有个空档能呕出口鲜血,好看长眸难得闪现愠火,他咬紧牙根攒着手上长剑微微颤抖、硬是忍下对方这股突来的发难。
嘡!
竺昊天轻松拨开江小曲的箝制,飞快抽出腰上一把锐利短刀压上聂凡颈口,短刀衬着身形极其高大的竺昊天就像把匕首,雪亮刃缘紧紧吻住聂凡露出的一截苍白脖颈,滑出一道细细血痕。“就算不是他的问题,也不会跟他全然无关!”
“昊天!”江小曲再一怒喝,总算稍稍压制住他一连串的狂暴行动,“把刀放下!”
竺昊天飞快扫了他一眼,厌恶也道:“这人是叛徒之子,十二门人人得而诛之。”
“我说了让你把刀放下!”
眼见聂凡似乎不打算还手,江小曲是真急,我还得靠他去到苏州呢!
江小曲眼底难得流泄不悦,那样的眼神教竺昊天迟迟无法真的划下聂凡的首级,只能咬牙低吼:“你没见到这一地的竹镳……十三年前水门跟四季门联袂,将十二门的人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劫走起叔的四季门一定就是他带来的!”
聂凡瞟过竺昊天面上忿然,默默隐忍对方的全部指责,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便说破了嘴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
从小就是这样的……自从十三年前那晚水门背上叛徒之名开始,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愤怒,让他从来没有少看过谁的脸色。
聂凡松开紧拧的眉心,面上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态度,让竺昊天更为恼火。
“你把刀放下,这不关他的事!”虽然不愿在云门门人面前让竺昊天难堪,然而眼见那把短刀似乎愈压愈紧,江小曲再不想开口也得帮腔:“他自己的人也被带走了!”
果然一句话就点燃竺昊天的心头火,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导自演来骗取信任?”
“那是不是也有可能是你跟起叔又想骗我?”又一句拉得满腔好仇恨,然而除了这样,江小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聂凡说话。
竺昊天瞪大一对眼,不敢相信这位龙种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而且还是在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徒面前让自己难堪。
“你信他?”
看着聂凡衣领被滑出的血水染红了一小块,向来不管事的江小曲破天荒伸手搭上了竺昊天结实臂膀,虽然拽不动那只有力手骨,江小曲还是压着自己一掌略嫌秀气的五指:“我相信他。”
“……你!”竺昊天瞪着江小曲坚定不移的目光,心底再不愿意也只能忿忿收回自己手上的恶意,粗鲁拽过他走到一边低吼:“你搞什么鬼!?”
江小曲挠挠脸:“没搞鬼,只是以为起叔这回又要骗我,不想让你们白跑一趟就没及时通知了。”
扬出长臂指着聂凡,竺昊天低吼:“我是说他!”
江小曲顺着铜色臂膀迎上那条孤单白影:“他来好些天了,起叔没跟你提过吗?”
“我这些天都不在云门,你让他告诉谁了?”
江小曲翻了翻白眼:“我哪知道他都跟谁提,我又不管云门的事。”
“他是叛徒、是背叛十二门的人,你怎么能信他?”
指了指天上的云层,江小曲也反问:“你提到这件事我也觉得很奇怪,天眼不是一直盯着百里村,既然那些黑衣人不是云门的人,怎么你们要等到我放烟花才警觉外人入侵?”
竺昊天更为光火:“我刚从洛阳回来,还跟长老们在商议火门的事情,难道这你也要怀疑?”
江小曲音量不大不小的嘀咕过一句:“也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觉得一切都太凑巧罢了。”
忍住了一拳想打掉他那脸无所谓的冲动,竺昊天也为自己不平:“你只顾着怀疑我,难道都不觉得那小子一出现在这、咱村就受人偷袭太过凑巧?”
不能说江小曲不想怀疑聂凡,实在是这家伙老实的很,虽然老早便猜出龙种身份,可几天下来都是江小曲说什么他做什么、江小曲问什么他答什么,从来也没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
除了亲人以外!
“他都来好些天了,真要动手不会等这么多天的。”
“我跟你一起长大,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还是背叛十二门的人,而不愿信我?”竺昊天不可思议瞪着他,不明白自己不在云门的这几天,叛徒之后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江小曲飘了飘眼珠子,意有所指:“谁让你跟起叔联合起来骗我这么多次,不信你们也很正常。”
“百里村死了个村民你见到没有!?我跟起叔骗你这么多次,哪一次波及无辜了?”
一句话堵死他,看着林四被人抬走留下地面的血渍,江小曲心中爬满内疚,只能乖乖闭嘴。
门徒来到两人身边低语:“昊天,林四的尸体扛去埋了,清查之后,没有其他人伤亡。”
“知道了,你安排一下,我跟江小曲要出趟村子。”
“出村!?”
等了一天,终于等到这个字眼出现!
江小曲眼神亮了亮,一溜烟转到聂凡身边:“我跟他去就行了。”
竺昊天再一次粗鲁扯回他的身影,难以置信:“他是水门的人,你怎么能跟他一起行动!”
江小曲踮起脚尖往他耳畔低声:“他以为我是起叔的私生子呢,而且我见他身手也挺好,如果这回是真的,那么接下来应该还会有人来找龙种,百里村不能没人守着,我跟他去找起叔便好。”
“你真的信他?”竺昊天实在搞不懂他心里想什么,“你是龙种,就不怕水门哪天再害你一次!?”
“再怎么说村子都要有人守着,起叔已经不在,你留在村子,外人才会相信龙种没离开。”
“那仓库呢……你的龙镯怎么办?不会也要我来守吧?”
“你人手这么多,派两个过来也没差啊。”
竺昊天一对眼彷佛就要喷火,咬牙切齿自牙缝间挤了几个字出来:“你是不是真要为了叛徒,抛下那只意义非凡的镯?”
“破仓库这么不起眼,不会有人想到龙种的镯在里边的。”江小曲笑瞇一对眼拍了拍他的胸口,替他顺了口气:“我跟起叔守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谁人上门找镯子,别瞎操心了。”
竺昊天是真火,然而却想不出半句象样来反驳:“你要上哪,我让人跟着你们。”
“不用了,人少点才不容易被发现,你用天眼看着便成。”
说着,江小曲便拉起聂凡那只还没让人给划破的衣袖,连拖带扯地把这脑子上过浆的家伙拽离现场。
竺昊天悻悻然目送他拉着聂凡走出村口,眼底的忿恨与妒火熊熊燃烧:“你不让我跟就算了,现在还不让我知道要去哪里,这该死的叛徒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如此蛊惑你的心?”
“昊天,行动成功了,那个人等着见你。”一名门徒来到他身边低声。
“知道了,带他到云门等我。”竺昊天敛回忿然神情,不耐的挥了挥手,“吩咐下去,天眼随时盯着江小曲跟叛徒的行踪,有任何状况立即跟我回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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