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恋尸公子(二)
“拜月不是你想的那样。”敛回落在缪雪婵身上的目光,江小曲定定也道。
凌玻凶狠睨向他,眼神里满是不屑,“那些话我听多早就没感觉了,还轮不到成天缩在云门的没用龙种来安慰我。”
“不安慰,就想问你件事。”江小曲直觉这孩子知道不少事,凑到瘫在窗台上的凌玻身边,“你们说的‘不祥’是什么?”
凌玻短眉揪起,不可置信:“我听说龙种无为不问世事,没想到真能做到这份上……”
其实我不知道的事,比你能想象得还更多!
江小曲别开对方的犀利:“那恋尸……究竟怎么回事?”
凌玻讪讪笑开:“你这龙种倒是胆子挺大的,连水门叛徒的恋尸癖好都不晓得就敢跟他挂到一块?”
江小曲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不知道待会我若是替你美言几句,能不能让你在神仙阁住上几晚?”
“没可能的。”凌玻没上他的当,仰望夜空之时,语气有些唏嘘:“打八岁起我就上阁找娘,如今四年过去,不管怎么闹她都不愿我多待一刻……连见了我都觉得心烦,根本不可能让我留下来。”
“为什么?”
“她说男儿志在四方,成天缩在倡……缩在这里像什么样。”提到敏感锐利的字眼,他顿了顿修改措词。
原来小王八揍寻芳客最主要是想找娘撒娇!
江小曲恍然大悟,绕过一绺发丝缠上指间:“怎么说我都把你弄进阁了,要再留你一晚并非难事。”
一提起入阁之事凌玻就滚起一肚子火,蹙眉喝道:“别跟我提起那回事!若不是水门叛徒给拦着,就算你是龙种我也要掐死你!”
他突来的发火让江小曲有些莫名,久久才听他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我讨厌那个字眼用在阿娘身上!”
江小曲想起自己急着要见红姨的确用了不恰当的字眼,只是当下实在也怪不得自己,在没有完全确定红姨的真实身份以前,怎么说都不能把身为龙种一事给曝了光,这才出此下策。
念及缪雪婵待自己的好,江小曲只能颔首赞同:“是该生气的,那样的字眼确实不该用在她身上。”
凌玻睨了他一眼:“你真能让阿娘留下我?”
“那得看你给的答案我满不满意了,不过这次我保证不说秽言、不干脏事。”
江小曲坐在地面,一手撑上窗台托颔望他,见他还有些迟疑,莞尔又道:“我虽然口不择言,不过做不到的事不常说。”
凌玻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见他不上勾,江小曲故作无谓地耸肩,嘴里念念有词:“那便不强求了……好久没跟阿姊聊聊,不晓得她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拍背哄我睡?”
“阿娘以前还哄你睡!?”凌玻妒火中烧,忿忿低叱:“该死!凭什么对没用的龙种这般礼遇!”
缪雪婵当然没干过这档事,然而小孩子就是单纯,饵放对了,一点就上勾。
江小曲欣赏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纯真,觉得小王八实在逗趣得紧。
凌玻坐直了身子,凝视他好段时间才伸出一截小指勾住他的:“吶,如若做不到,我就切下你这截小指!”
虽然是孩子,不过小王八毕竟横着走了好些年,一言一行用来威吓没用的龙种还是很有效。
似乎是感觉到那股威胁的力道,江小曲没好气的抽回自己的手指,催促一声:“快说吧你!”
“听闻十二门被灭门那晚,水门聂宁是拚着一条命才带着夫人与独子逃出,后来没多久便自缢身亡。”
头句话就让歪龙种目瞪口呆:“聂叔叔死了!?”
江小曲忽然想起没有取字的聂凡,难怪聂宁没给独子起个字,人都凉了还能开口吗?
凌玻比他更诧异:“你连自己的师父死了都不知道?”
“我……”江小曲顿了顿,忽感怪异:“聂宁背叛十二门来换得水门一族永世安泰,因何寻短?”
凌玻像个小大人似的沉沉叹过一口,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难怪稍早问那句话的时候他冷静得过份,原来是早就习惯被羞辱。”
“你别擅自说到另一头,既然已经叛变又为什么要逃?又是因何自缢!?”
凌玻一脸懵:“濂门与水云两门不是很亲密,你怎么反过来问我你家的事?”
江小曲被他一句给牢牢堵上,不悦反问:“要说是非之前,都不用先打听来龙去脉的?”
“也不是我家的事,我当故事听听便成,还要追究什么?”小王八是真无所谓。
小祖宗气岔,挥了挥手:“算了算了,然后呢?跟恋尸有什么关系?”
一如平常的孩子听到鬼故事一样,纵然凌玻平常悍得像个小王八,现在也是怕得像只王八。
缩了缩膀子,神秘兮兮:“……说到这个就可怕了!”
打从聂凡九岁那年、聂宁成了严父不苟言笑开始,老实人的生活几乎能用一刻不得闲来形容。
就连孪子生辰宴那天,也因为前一晚默书考核写漏一字,所以被罚抄十二门年代录百遍,直到聂宁自濂门回来后他都没来得及抄完一半,可怜兮兮地窝在书阁提笔疾振,晚膳都没能吃上一口。
祸事来得极快,还专心推着墨条研墨的聂凡被宅里惊传的呼声给吓了一跳,一截宽大衣袂就这样滑入墨池、染出一块黑。
正当聂凡还在反省自己太不小心的时候,聂宁已经凶猛掀开门扉,冲入书阁恶狠狠瞪着他。
面对聂宁的狰狞,年幼的老实人结巴了:“父……父亲……”
还没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解释袖口上的黑渍,聂宁已经拽着独子与夫人从侧门溜出,一路往北面安喜门疾行。
水门与濂门同住洛阳,所以当初聂宁一家三口逃出来之后,便是藏身于邙山上一处破庙里。
小庙坍了半边、庙里石菩萨也坍了近半张脸,本该慈悲的面上看来有些诡谲,桌案朽了三条腿倒在一边,灯柱惟帐缠了一地,到处布满厚厚一层灰。
水门叛变之事瞬间在洛阳传得沸沸扬扬,各地十二门忙着躲避朝廷大动作肃清,躲的躲、藏的藏,没人有闲功夫再去管那门叛徒的下场如何。
躲在破庙里的聂宁夫妇终日以泪洗面,对唯一的儿子不理不睬,一门心思全让水门叛变的传言给占满。
十三年前的聂凡并不明白灭门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打小性子便耿直,天真以为不小心弄脏的衣袂是让父母伤心、恨子不受教的原因。
所以在没人搭理的情况下,他每天天一亮便到附近的河道边搓揉脏去的袖口,直到黄昏日落才回到破庙里。
白衣一旦染上别的颜色就特别难洗,更何况他手边没有任何皂角帮助洗净衣物,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停搓揉,盼望曾在书本里见到铁杵成针的奇迹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让白袖复归。
当时邙山上已经落起雪,天凉水寒,河道里的冰凌没能让老实人退缩,他揉着衣摆的一双小手又红又痛,然而拚着一股牛劲还是咬紧牙不吭半声,死命想洗净那截脏污、不让双亲失望。
不知道是老天爷真让他这股犟劲给感动、还是衣布被他揉薄了,一直揉到第五天黄昏,衣摆那块污黑似乎渐渐有了纯白的样貌。
聂凡扭干衣物上的水渍、带着喜悦忙忙奔回破庙,想让双亲看看他这一身纯白又回来了、不必再伤心。
天晓得在破庙里等着他的不是相拥而泣的双亲,而是不再哭泣的双亲。
聂氏夫妻像说好似的,两人理齐了身上华袍、端端躺卧破庙厅里,一人一记竹镖、深深没入喉间,面上还有未干的屈辱泪水。
半倒的石菩萨低垂一只还没坍去的慈悲目光,默默看着眼前一家三口凄凉惨样,唇边还有着若有若无的隐隐微笑,似乎见证着一椿报应的到来。
聂凡定定站在破庙前,当时的他,才十岁。
虽然年纪不大,不过按着父亲生前所教,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死亡”──
这些看起来像睡着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开口对自己说上任何一句话,更不会再起来看看被他洗净的衣袖。
双亲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给他,有的只是他俩这些天不停相拥而泣、重复喃喃的一句话:“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寒风呼呼吹来、吹动还低着些许水珠的衣袂飘摆,被遗留下的幼童孤身一人定定望着地面上的尸首不哭不闹,更没有任何表情浮上白苍面庞,彷佛双亲的离开也一并带走他余下的所有情感。
邙山上静得吓人,恍若细雪飘落都能发出毫微的声响。
风声灌入半坍的小庙发出声声低呜,在聂凡耳边化作夫妻俩最后的无力辩白:“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时间好似一滩给人堵上活口的止水,聂凡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当他再回神之时,是被一抹灿烂朝阳给刺痛了眼睛。
瞇了瞇发酸红眼,他提步欲走,两条腿早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这一抬一动让他笨拙的往地面直扑,额头撞上庙门的高高门槛,浮出一块厚厚红肿。
他用力揉着两条腿,好一会才恢复些微知觉。
默默拖着爬满刺痒的双腿寻来好些木枝,小小两手用细软草藤缠紧枯枝,他为双亲做了两张不用直接躺在地面的简陋小床。
做完了床,他定定望着双亲喉上的豁口,心里有些不忍:“就一直这么插着……一定很不舒服吧?”
心念一定,他伸指颤颤挖出喉上那两只竹镖。
血液经过一段时间早已不再流淌,然而当竹镖被挖出的那一刻,聂凡小小的指头上真觉得摸到了什么东西流出、觉得心头什么东西跟着流出,浑然不觉自己面上早已横满泪水,沿着稚嫩面颊滴答滑落。
泪水滴在掌心里的竹镖上、洗出一行翠绿,在一片红通血渍的手上真是醒目。
他盯着手里两只让双亲不再开口的镖,目光有如坯刀,一刀刀将竹镖每处细节雕入脑海、将双亲惨样一刀刀雕入回忆深处。
后来他在破庙里寻到一个钵,用铜钵自河道里装来清水,再脱下自己身上的纯白外衣、撕成片片布块,一遍遍将双亲的尸首擦净。
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薄,每日没事就寻些野果、地底茎果裹腹,吃饱了便替父母清理尸体,真再没事干,他就跪坐一旁,默默背着四书五经给两具尸体听。
画面看来虽愚蠢骇人,却包藏着老实人一份小小孝心在里边。
每日睡前,他还不忘在双亲额上轻轻一吻,轻声安抚:“没事了,我会护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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