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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此痛只应天上有


山中岁月寒,北风卷起的细雪慢慢铺满了凌苍山,漫山遍野都蒙上了薄薄一层皎洁霜雪。而玄色在这样的冬日里便分外惹眼。那一粒小小的黑影沿着山中小阶缓慢往上移,挪动一下便要静止片刻,时不时还会晃动几下。山色愈发朦胧,几欲与苍白的天色融为一体,那身影也终于行至石阶的尽头。

        典倾双脚落地,单膝跪在薄雪上,良久,他方才缓过来似的,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又甩了甩僵硬的双腿,重重吐出一口白雾。

        “都能倒立着走到这儿了呀。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冷风和雪,裹着这暌违半月的声音送到典倾耳边。典倾循着声找到她。洛青漪不知几时从山下回来的,大约看了有一会儿了,此刻窝在树杈子里笑着看他。“师父。”典倾神色自然,洛青漪总是这样出现,他早已习惯。

        “今儿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吧。吃了饭还有东西给你。”洛青漪裹紧衣领,拖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从矮树上轻盈地跳下来。典倾“嗯”了一声,也抬步踩着她的脚印走。雪落在他身上,早濡湿了他的一身黑衣,刚刚乍然松了劲,这才感觉到寒气丝丝缕缕地侵入肌肤。日短天欲晚,眼见天色渐渐阴鹜下来,典倾本也打算回去的。

        “阿柔在不在?”洛青漪仔细听着踩雪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问。“师姐这几日去医馆坐诊了。说是雪天路滑,山下多有摔伤的。”典倾答道。“唔……我想也是。”洛青漪似乎兴致不高,她没再说话,掂了掂手里的大包裹继续走着。

        典倾没料到洛青漪突然回来,只能把午饭回锅热了,洛青漪倒是不在意,两个人胡乱应付了晚饭。典倾收拾好碗筷,却发现洛青漪不见了,那个大黑袋子还静静擓在小几上。“刚才还说要给我东西的,不会就这样跑了吧。”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去洛青漪的屋子看一眼。

        典倾的房间在最南边,洛青漪住在北端,吃饭等事宜又是在厅堂,是以他还是第一次踏足北面这一间房舍附近。他尚未靠近便见那大门洞开,屋内亦未燃烛火,心里便凉了半截。典倾走到门槛前停步,还是试探地叫了声:“师父,你在吗?”回应的只有一片昏黑的寂静。典倾不免失落,正转身要走,却捕捉到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何事。”这熟悉的声音不复往日清脆,倒像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说话人仿佛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典倾循声看去,借着外头还没有褪尽的天光才看清了屋内的情形,一张床就这样正正对着大门,大半条被褥拖在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半跪在床沿,上半身埋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只手死死抓着褥子不松。典倾顿觉不妙,也顾不得许多,忙去取了烛火进屋将灯点了起来。

        摇曳的火光倏地驱散了昏沉的暮色,也让洛青漪苍白的脸色无处遁形。她的大半张脸埋在左臂和被褥里,典倾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看到她侧颊淌的冷汗沾湿了鬓发,右手指节直捏得泛白。典倾断没有料到会看到这般光景,他小心地走近:“师父……你受伤了吗?”洛青漪连吐字都勉强:“没事……不用管我。”典倾眉头深深拧起来,这怎么都不像没事,他立马有了决断:“我拿了牌子去妙春堂叫人。即刻回来。”说着转身就要走,洛青漪强忍疼痛从褥子里抬起头:“哎……别……”典倾眉头锁得更深了:“为何?”洛青漪此刻没力气胡诌,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无奈道:“乖。听话。”典倾的目光落在她全无血色的脸上,语气坚定道:“不行。”洛青漪见拦不住他,叹息似地说道:“麻沸散……”典倾闻言愣了一下后马上明白过来,在心里默念了一回,道:“好,我马上回来。”说罢就转身跑出去了。

        洛青漪咬紧下唇,又把头靠在小臂上。小腹刀剜似的痛翻涌肆虐,此刻她的神智却清醒异常。若是阿柔在,即便事发突然她倒也有恃无恐;抑或是如从前她独自一人,生生忍过这一晚也就罢了,又偏偏被典倾撞破;徒弟如今既不好骗,又拦不住,她只得任他往妙春堂去;可凌苍山既要了麻沸散这样的方子,必定会惊动步萦烟……真是时运不济。事已至此,她唯有祈祷忙碌的步堂主明日再发觉典倾讨了副麻沸散来,彼时她有了精力想说辞,兴许还能糊弄过去。

        痛意翻滚不息,不知过去多久,她混混沌沌中感觉到两个人匆忙的脚步声。“这是怎么弄的!”步萦烟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洛青漪狠狠闭上了眼睛,认命地叹了口气。果然下一秒自己抓紧被褥的手便被薅下来,接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在了脉搏上。她本打算闭紧眼睛装死装到底,可步萦烟身上熟悉的草药气息充斥在鼻腔,那疼痛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拍过来,一寸一寸把她往朦胧的水底推去。她突然觉得困极了。

        洛青漪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口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牙酸的草药苦。那痛感已如做梦一般消散了,只是手脚尚自发软,没有什么力气。“对了,那两个人呢?”她勉力想把自己撑起来,不料中途一抬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步萦烟不善的眼神。她咽了下口水,当机立断地躺了回去。

        “醒都醒了,不说点什么吗?”步萦烟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温和的声音似乎一如往常。洛青漪装不下去了,便慢慢撑着坐起来,十分配合地清了清嗓子,诚恳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步萦烟泰然自若,也很诚恳地回答道:“不晚。你也就昏睡过去一个时辰罢了。”“噢……”洛青漪干笑了几声,飞速地换了个话题:“咳……典倾呢?”步萦烟慢条斯理地说:“在给你煎药。喏,这不就来了么。”果然,典倾端着一个白瓷碗跨了进来,看到洛青漪醒着神色一松。步萦烟接过滚烫的药,温言道:“典倾,今日你属实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我与你师父也还有几句话要说。”典倾点头应了,却转头去看洛青漪。洛青漪朝他笑笑,声音还哑哑的:“去吧。我没事。”瞧典倾脸上仍是欲言又止的神色,步萦烟也劝道:“今夜我在这里看顾,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夜深霜重,仔细不要伤风了。”典倾便只得强自按捺住了心绪,行了礼退出了屋子。

        “这孩子担心你,火急火燎地敲开了妙春堂的门,开口就要麻沸散。云开觉得古怪便来报我。典倾说你受了伤,我便随他来了这里。我看过后他又不歇气地拿着方子取了药一路跑回来,气都没喘匀又忙前忙后地煎药照料。你倒是真捞着个厚道徒弟。”步萦烟用调羹轻轻搅着药渣,凉凉地说。洛青漪陪笑道:“哈哈哈过奖过奖,都是我这个师父教得好。”步萦烟突然把小碗重重搁在床头小几上,小勺碰着了杯壁发出镗啷一声尖锐的响声,他冷笑道:“不知洛宗师都教了些什么?是教了瞒天过海做戏的本事,还是教了与聂柔缨里应外合地拿药啊?!”他忍到如今才发作,话语中的怒意也是再藏不住了。洛青漪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来了。”她眨了眨眼睛,谄笑着说:“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好歹也是个女子,这种事不好对你说呀……”步萦烟气得直想拿扇子敲她脑袋,可惜今天出门匆忙无暇把那扇子带上,只狠狠道:“你少拿这做托词!你何时忌讳这些了?你如今可是长进了呀,痛得满地打滚也要藏着捂着。若不是典倾今日看见来寻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啊?”

        洛青漪被这一串连珠炮轰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低头一味搓着被角。步萦烟继续道:“若非你要了副麻沸散,我只怕还蒙在鼓里呢。那样烈的药,便是头牛都能麻翻了。妙春堂早就不用,山下医馆便更用不上了。可聂柔缨却年年配上许多。那时我没深想,感情那些都到了你手里吧!她也真敢替你隐瞒,真是……叫我说什么好!”

        洛青漪嘟囔道:“是我死活缠着她替我弄的……”步萦烟瞪她:“你还有闲心替她开脱。她耳根子软,由着你胡来!你当那麻沸散是什么好东西,我师父当年借古籍将它复原出来,却多是抹在刃上做毒使的!虽药到痛除,但药性实在猛烈太过,必然伤及人体,如何能轻易起用?开些温补的药材慢慢养着才是,怎好用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洛青漪小声抗辩道:“别的药阿柔也是配了的。可那些药我吃了见效太慢,我的体质你也知道的……也就麻沸散还顶用些。”步萦烟略略消了气,但还是板着脸:“酌情加些用量,慢慢调养,总会见好的。这种事又如何急得。你这……病根,何时埋下的?”洛青漪老实答了:“当年寒冬腊月在外头练功,渐渐地就痛了。”

        见步萦烟一时愣了愣,她得寸进尺道:“我也晓得需要调养,可那时实在没有那功夫。吃了药,又要泡在雪地里一天,是以也不奏效,于是就干脆不喝了。何况那药那么苦,我舌头都要苦掉了……”步萦烟默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何不早些说与我知道。一进来就见你疼得不省人事,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洛青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以前倒也没有这么疼的,大约今年太冷了吧。之前配的药恰巧吃完,本也没什么,这回却提前了许多日就发作了。阿柔又不在,这才……”她心虚地笑了笑:“至于不告诉你……还不是怕你刚刚那样臭骂我一顿嘛。再者,那时你说什么调养身子的话我也不会听,何必白白劳动你呢。”

        步萦烟知道事实如此,无言以对,又是一声叹息:“也是怪我。竟真把你当铁打的了。这些年任你这样作践自己,竟无半分察觉,也是枉为医者……方才探你脉象才知你寒气入体,气血两亏,又长年累月地用麻沸散,内里也伤了根本。我……”洛青漪见他自责不已,连忙打住:“哎哎,我讳疾忌医,倒都成了你的不是。你是做大夫的还是来做菩萨的?再说,我也只是第一日才疼,哪里就当饭似的吃那药了……咳,那什么,既然你这么慈悲心肠,那以后就高抬贵手允我用些麻沸散吧?份量减半也成呀!”

        步萦烟闻言果然被带跑偏了,立马横眉斥道:“方才我说的你半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麻沸散那样扬汤止沸的法子以后绝不许再用了!”他被忧心冲走的理智此刻突然回笼:“说起来,如今不同往日,你这身子早该好好养起来了。便是不告诉我,怎么就不能让柔缨给你配副温和些的吃了?说到底还不是不肯吃药!这么大的人了,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洛青漪引火上身,心虚地笑道:“呵呵呵……怕的怕的。”那哪是药啊,吃毒都没这么难捱的。一天两三回地灌下去受罪,见效又慢,还不如一月一次地痛个干净呢。当然这些她只敢在肚内腹诽。

        步萦烟摸了摸碗壁,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便把药端给洛青漪,不容置疑地道:“趁热喝了。”洛青漪闻着浓郁的中药味就牙齿发酸,迫于步萦烟的淫威闭紧了眼睛一气灌下去,果然又涩又苦,恨不能这条舌头都弃了才好。”步萦烟眼睛尖,下巴一扬:“药渣也喝尽了,不准剩。”洛青漪皱着一张脸勉强喝光了,当的一声把小碗重重放回小几,嘴里的味道犹自回味无穷。步萦烟还不肯放过她,轻飘飘地说道:“以后妙春堂日日都会送药材过来,用量煎药等一干事宜事我已交代给典倾了。”洛青漪险些呛住,瞪大了双眼看他。“我每隔三日也会来查验一次。你好自为之吧。”步萦烟满意地补充道。

        “这……耽误徒弟练功,多不好呀!”洛青漪谄笑着,进行最后的挣扎。“像你今日这般狼狈样子给徒弟瞧见就好了?你要是怕耽误他,就自己乖乖喝药。这事没得商量。”步萦烟慢条斯理地说。“柔缨过阵子便回山了,也不会辛苦典倾几日的。我自会好好吩咐她,免得她又被你撺掇糊涂了。”洛青漪大败,颓丧地缩回了被窝里。步萦烟拖出她的手臂又号了一遍脉才放心,拂了拂衣摆站起来:“我去西边的空房里歇一晚,你有事便喊一声。”洛青漪裹在被子里,闷闷地应道:“知道了。”

        步萦烟吹了灯,跨出门,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他嘴唇动了动,看了那一团褥子许久才终于开口道:“青漪……好好保重你自己,他们才放心。这便是最好的告慰了。”那团褥子一动不动,好像里面的人已经睡着了。步萦烟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走出房间,“嗯。”——那回答声若蚊蚋,轻飘飘地传到他耳朵里,好似他的错觉。他顿了顿,小心地掩上了门,走到淸辉雪色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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