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雁归无期
(素荣)
清澈见底的浣花池一角,数十尾花斑锦鲤嬉戏缠绕,阳光轻洒其间。
就算是浸没在池水之中,恣肆游动着的鱼儿,应该也能感觉到阳光的一点温暖罢。
或许是因挨着太液湖,瑞香阁院内并无水池子。这浣花池,在西侧殿后,辛夷林子的一侧,长廊绕过两面,虽不大,与太液池相连,池水却清得剔透——就算在冬季最冷的时候,这里也不会结冰。
池底五色斑斓的碎石间,应该正藏着数处温泉泉眼罢。微暖的池水,似乎不论冬夏都大抵是这个温度。
这池子虽好看,却从未见寒妃娘娘在这里多停留过。其中缘由,或许须要问紫堇姑娘才知道。
细细地掰开了隔着绢帕拿着的丹桂糖糕,糕屑轻坠在水面,数十尾的花斑锦鲤,或快或慢地,都游了过来。只除了,仍在几块小彩石间缓缓游移的一只红斑锦鲤——是受伤了么?为何,不游过来呢?
长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听着,应是延喜过来了。
将手中剩下的丹桂糖糕整个揉碎了,尽数撒进了池内,叠了绢帕,收入袖中,起身,转过。
延喜正小快步地向这里跑来,见我起来了,停下略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素姑娘,娘娘让你现在过去。”
“知道了。”
传了话之后,延喜就往宫外的方向走去——宫内诸人做事,喜好互相打听的,也只有那些好事而闲之人。虽猜不出娘娘又这会儿又吩咐他去做什么,不过也与我无关。
回了瑞香阁之后,才刚踏进前厅,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这一下,算是明白延喜为何这么急着叫我回来了。
诺儿正泪眼汪汪地蹲在各种东西垒起的小山正中,左右翻找着。紫堇嘟着嘴,一脸郁闷地也在一旁帮着寻找。
这会儿梧桐并不在露申宫内,大概又是什么找不见了,可娘娘大抵又急着要用。
虽是如此,诺儿泪眼汪汪大约是自己觉得过意不去罢,这个随寒妃娘娘一同入宫的小女孩儿,对这些一直都非常敏感——发生这些事,寒妃娘娘从来不会大声训斥,不比其他宫的某些主子动辄以威压人,最生气的时候,最多冷着脸说上几句。除非犯了十分严重的错,才会被罚在院内跪端水盆——在我到了瑞香阁之后,也就只有过一次,梧桐被罚在院内跪端了整整一天的水盆,因她在库房找东西时不慎打破了皇上赐的一件南漆珍宝。
“紫姑娘,这在找什么呢?”
“上回皇上赐了一个绿玉笔格[1],昨儿娘娘吩咐将书房之物尽数搬出来晒晒,今早却不见了这笔格。”
这可不妙。下午若皇上来了,就算不问起这事儿,若是注意到了,对娘娘来说也是十分不好的。
“会不会被误收到库房内了?我记得昨儿诺儿将娘娘吩咐说暂时不用的几件漆盒收到了库房。”
才刚说完,诺儿就猛地一抬头,顾不得抹泪,一跳一跳地从杂物堆中冲了出来,出了前厅,往库房的方向跑去了。
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与紫堇一同收拾起了这堆翻乱了的杂物。
紫堇一收愁容,笑着说道,“还是素荣姐姐厉害,这一回来就解决了。不然我和诺儿就是将这里翻遍了也找不到。”
“我也是刚好记得。要说找东西,最好还得问梧桐姑娘。”
笑答道,正说话间,诺儿已从库房那里冲回来了。
“……素荣姐姐,谢谢。”
诺儿两眼红肿,哽咽着站在那里说道。
“诺儿客气了。”微笑着答道,低下头继续帮着紫堇一同整理。
过了一会儿,却发觉诺儿还站在那里,不时抬眼偷瞄我和紫堇一眼。
诶。
弄丢了皇上所赐之物,想必寒妃娘娘就是再好脾气,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诺儿,我和你一同上去。”
说着,起身挽过诺儿的手,一同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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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要的这一匹紫花绸缎,不知寒妃娘娘是想要做什么?”
李掌衣笑着问道。
之前已吩咐过了,这多要的一匹紫花绸缎的价钱,就在瑞香阁这个月的月银中直接扣就好,这会儿还问——不过,这样的事,她既问了,若是答了,也并无大碍。
小心从她手中取过了朱纱包裹着的布匹,垂首福身行了一礼,道,“多要的这匹布,是因娘娘想亲自做几只布玩偶。”
“布玩偶?寒妃娘娘真是贤淑,小皇子能有这样的母妃,着实令人赞羡不已。”
“素荣替娘娘谢过李掌衣夸赞。”
再福身行礼,很快,走出了尚服局。
虽说在宫内已过了不少时日,也明白在宫内行走各有各的苦处,可这些人谄笑,我不想多看。
未走多远,拐角处的大山石后,三个浣衣局的青衣宫女正凑在一起争论着什么——看来,今天还是不得清净。
虽想装着没看见,就这样走过去,但才刚走到大山石边的时候,其中一个宫女就出声叫住了我。
“三娘……啊,不不,是素荣姐姐。妹妹们给素荣姐姐请安。”
说着,三个人都深屈膝,福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说吧,有什么事想请我帮忙?”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没来由的,觉着不甚烦闷。
这三人之中,胆子最大要算站在最前面的婷子,我还在浣衣局的时候,她也曾顶撞过王姑姑一次。三人你瞧我、我瞧你的,最后还是婷子开口道,“素荣姐姐,赵二妹她最近老犯心悸,好容易拜托到太医署的小厮给瞧了,说是需要服用甘草镇心丸……我们……”
甘草镇心丸?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有这味药。
“心悸?也罢,正好我也有事还得去司药司一趟,一并取了药就送去。”
“这,怎敢劳动姐姐亲自去……我这儿得了姐姐的话,自己去就好了。”
婷子低着头嗫嚅道。
“无事,我取了药,会吩咐司药司的人亲自送去浣衣局,你三人先回去。”
说着,摆了摆手,才刚想走,不想婷子突然抬了头,像是卯足了劲儿一般,脸颊涨得通红。
“素荣姐姐,你在露申宫……过得怎样?”
站在一旁的宫女却拉了拉她的袖脚,小声道,“喂,你话太多啦。”
或许在金明儿于百草苑悬梁自尽之后,赵二妹或许就睡不好了罢。虽不知其中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但当时除了王姑姑之外,被杖罚的还有金氏、赵氏、孙氏三人。
点点头,微笑道,“很好的,谢过婷子关心。”
“……素……”
婷子还想说什么,我并不想听,她大概也说不出来罢。
在浣衣局时发生的那些事,我不想再提。
虽在出门前,依着娘娘的吩咐带了伞,可这会儿日头正高,就算撑着伞,也没觉着有凉快多少。
往司药司去了一趟之后,总算能回露申宫了。才走到香荷苑外的时候,檐廊下,竟站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刑部右侍郎周真印,周大人?
这后宫,可从未允许外朝之人随意进出,这会儿过来,难道是随着皇上一道?
未想经过他面前,正将行礼之时,周大人却出声道,“素荣姑娘?”
“是,周大人有何吩咐?”
“不敢吩咐,只是有件事,希望能得素荣姑娘帮忙,不知可否?”
“……嗯,周大人请说。”
疑惑地抬眸望向他,只见他小心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青黛色漆绘的小圆盒子——其上,排了规整队形的大雁,正展翅而飞。
……雁。
“这里有个盒子,希望素荣姑娘能帮在下转交给梧桐姑娘。在下,不甚感激。”
原来如此。
除紫姑娘外,梧桐亦时常随在娘娘身边,周大人会注意到梧桐,也不奇怪。
“既然要送,周大人为何不找机会亲手交给她?”
“这,确实太劳烦素荣姑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大人误会了。只是……周大人若真有此心思,与其托人,不如自己亲手交的比较好。”
“是在下错怪素荣姑娘了。”周大人抬手作了一揖,歉声道,这态度倒是极好,“……欸,不瞒素荣姑娘说,在下亦想亲手将此物交予,但……许是在下……”
“梧桐她,在躲着周大人?”
“……欸,是。”
梧桐的考虑,我也算懂几分。再怎么说,周真印也是德妃那边的人。宫女的归宿,除了每隔十数载的大恩之年获准出宫,入宫满十五年之后,亦可向尚宫局申请出宫。但出宫之后,大好年华已过,很多宫女,多多少少,都期冀着尚在宫内之时就能找好归宿。
“那,这盒子我先收着,寻了机会问问她,若是她不愿,也只好原物奉还了。”
“谢过素荣姑娘,在下,感激不尽。”
周大人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小心将漆盒收好了,福身回礼,也就走开了。
走了许久,许久,直到露申宫出现在了视界的尽头,天空,竟传来一声雁鸣。
抬起头去,竟是一只孤雁,正向西南方向飞着。
明日即是七夕,宫内将在香荷苑举办魁元宴——转眼,也已是这个时节了。
残下的一缕叹息,竟还在心底盘桓。
我原以为……当年定下的,那个誓约,我从未忘记。
只是,天涯若雁归,却再也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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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笔格:即笔架。
[2]司衣司——设司衣二人,正五品;典衣二人,正六品;掌衣二人,正七品;女史四人。司衣掌衣服首饰之事,典衣掌衣佐之,女史掌执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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