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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水风凉(四)


八月的边塞,狂沙怒卷,到处皆是一片荒凉。

车迟国的大军驻扎在穷恶偏远的高坡,数百个营帐映衬着天际的夕阳,像是奄奄一息的瘦狼,在死亡到来之前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大王驾崩,太子初登大殿,朝廷上还有好些事要忙,自然就忽略了远方边关,粮草和军需一直供应不上,兵将们的伤亡亦是日益惨重。

主将的营帐里,姜雪羽祈求的望着秦铮:“秦铮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秦铮身着一身铠甲,眉目俊毅:“不,大俞国一日不退兵,我是不会走的。”

“我不明白,”姜雪羽此时身穿一袭紫衣,外面系着暗紫的披风,她微微蹙眉:“公主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去和亲,你为何还要坚持?”

秦铮望向了姜雪羽,英俊的脸庞上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不过又很快就从悲痛中坚定了目光:“因为那些受苦受难的子民,因为这些还在浴血奋战的兄弟,雪羽,你不明白,自从来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战斗的意义。”

他顿了顿,看着姜雪羽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偏过头隐约闪现出忧伤之色:“你我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儿,倘若此次边关失守,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孩子将会沦落成跟我们一样的命运,这样的结局,我不愿见到。”

姜雪羽愣住了,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张了张口,想告诉他银时月的预言,想告诉他即使守着边关,豁出性命,还是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劫难,可是她最终顿住了,因为她知道秦铮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营帐里,秦铮静默了片刻,最终开口:“雪羽,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了你。”

姜雪羽柔静的目光闪了一闪,苍白的唇瓣微微抿着,斟酌许久,她点了点头:“好。”

有人为她牵来了马匹,姜雪羽望着秦铮的神情柔和而又不舍,犹豫轻缓的开口:“秦铮哥哥,你……保重。”

营帐里,秦铮负手背对着她,久久闭上了双眼,颔首轻轻的嗯了一声。

姜雪羽依依不舍的退着步子走出了营帐,敛水的眸子一直望着那道沉俊坚毅的背影,仿佛要将他永远的镌刻在记忆之中。

她翻身上马,挽着马辔回头朝向秦铮所在的帐营深深望了一眼,下定了某个决心般策马离开了车迟国的营帐,黄沙漫漫,马蹄声急,一向沉静柔和的眼神中越发的凌厉决然。

身为男儿,他爱着这个国家,爱着每一个子民,只要他们还在,他就有战斗下去的意义。

身为女人,她爱着这个男人,也爱着他所爱的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她便不容自己退缩。

……

几天后,大俞国的军营里,一群舞姬被人推着进入了帐中,中间簇拥着的一位紫衣女子最是惹人注意,一看便是这些人的领舞。

大俞的主帅饶有兴致的坐在上面,摸着一抹胡子,满意的打量着她们,旁边分列两旁坐着的,是几位随军征讨的大将,亦是满脸的自豪和贪婪。

这些舞姬是刚从附近村落俘虏来的,据说是要前往车迟王都为大王献舞,可惜那个老糊涂没这个福气,还未见到这样的天姿尤物便一命归了西,白白便宜了他们。

营帐里的声乐渐起,舞姬们围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中央的紫衣女子蒙着淡紫的面纱,不过从中隐约露出的容颜里即可推测中,她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丝绸缎带应着舞姿翩然长舞,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营帐中的人都醉得微醺,色迷迷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都在心底算计着回头该怎么瓜分这些漂亮的舞姬。

坐在主帐上的大帅,仰头猛灌烈酒,痛快的击案连说了几句好,望着中央的紫衣女子越发的心驰神往,恍恍惚惚觉得,那些漫天飞舞的缎带是在向他招手一般。

“大帅,小心!”

一声断喝令他立即清醒了不少,抬头看时,一条系着匕首的缎带直直的向他飞来,他连忙侧身去闪,还是被刀锋划破了脸颊。

方才喝得醉醺醺的将官们皆拔出剑围住她,外面守卫的人也纷纷跑入大帐中,那主帅捂着自己受伤的脸从案下爬出来,指着她大骂:“贱人,杀了她!”

姜雪羽并不懂武功,为了刺杀大俞国的主帅,这一击她练习了好久,一击不成,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再去杀他了。

可是,身为车迟国的人,她又怎能让大俞的脏手来杀她?

面纱之下,她缓缓落下泪来,泪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秦铮,那个眉目俊毅,沉稳坚强的男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握在手里的匕首,毫不迟疑的刺入了自己的腹中,她的脸色惨白,缓缓倒了下来,从唇角处呕出的鲜血染红了淡紫的面纱,阳光透过帐篷,在她眼中凝成一片白色的光芒,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故乡的歌谣。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和秦铮牵手走过家乡的油菜花田,那里没有王宫,没有公主,也没有连绵不绝的战争和灾难,欢乐的童音跳跃在田野之间,人们俯腰辛勤劳作,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而又美好。

秦铮……秦铮……秦铮……

迷蒙之间,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慢慢流失,温热的血液温暖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那些东西抓不住了,再也抓不住了,它们在过往的岁月里风雨飘摇,在时间的消耗中模糊了踪影,一如她现在纤细脆弱的生命。

她想起了秦铮的笑容,灿烂如晨起的朝阳,无论在何时都能令人感到温暖,给人希望。她想起了曾经在王宫的一川时光,他在树下一丝不苟的练剑,而她就陪伴在他的身旁,那时候,她总爱坐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读书给他听。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姜雪羽死了,带着无限的思念和眷恋,然而她的眉目之间却没有一点的凄楚和痛苦,或许在死前的一瞬,她看到了家乡的油菜花田,看到秦铮正在骑马向她走来,然后他们在一起了,一直永远的在一起了。

包围的兵将持剑指着她,显然被她的举动惊吓住了,良久之后,才听得那主帅一声怒喝:“还愣什么,把她给我拖出去!”

大漠的风沙,冰寒如刀,伴随着阵阵惨厉的雁鸣,无端令人感到酸楚凄然。

银时月的身影出现在高坡之上,远远遥望着对面一座土城,雪白的衣衫在大漠中不染纤尘,身后的狐尾随风而舞,像是华贵的狐裘。

一个月前,他不顾神魔契约中的约定,试图强力更改凡人的命途,天谴令他的魔力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伤重昏迷修养在草木之中,没想到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王宫内已不见了雪羽的身影。

他苦苦追寻着的,认真呵护着的,那个美丽的姑娘现在被人吊在城墙之上,像是一展破败的旗帜,昭示着车迟国即将的覆灭和死亡。

大漠的风,冰寒如刀,刮伤了她白皙细腻的容颜,曾经长如墨缎的青丝秀发,也如陌上枯黄的杂草一般,凌乱而死寂,她闭着眼睛,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向人们彰显着作为人类的无奈和渺小。

这是大俞刚刚夺取的一座城池,入主城池不久,他们便兴致勃勃的向城中百姓展示,凡是胆敢忤逆他们者,皆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时的银时月,遥望着远处那道纤弱的身影,缓缓握紧了手指,他在无比痛恨着人类,愤怒他们的残忍,厌恶他们的贪婪,甚至连他们的脆弱易折都在深深怨毒着,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未伤害过人类,也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他们。

他想起几个月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她就像悄然绽放在王宫中的花儿,一颦一笑,美丽淡然,虽然安静沉寂却也带着活人的生息,甚至有时他都会忍不住想,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也可以这般的美好。

可是现在,这个他深爱着的人类姑娘,就这样死在他的面前,而自诩为强大邪魔的他,却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荒漠之中,他抱着姜雪羽冰冷僵硬的尸体离开,表情木然,却泪湿了脸面,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绝望,他想杀掉所有人类,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留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无论邪恶的,还是善良的,无论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他们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就让雪羽死了?

甚至,他想毁灭整个天地。

姜雪羽的死,成了银时月犯下杀戮之罪的根源,然而他穷尽一生修为,拼尽性命换来的,不过是将车迟国的灭亡之日推迟了短短几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大俞十万铁骑被杀之后,和车迟国有着姻亲联系的东陵国大举入侵,一下子覆灭了两个国家,成为天下霸主。

秦铮在东陵之役中战死,被那些记得他的人一生尊崇敬仰,而绰瑶深知被慕容家所骗,在忠仆的誓死保护下,狼狈逃亡四方,最终被北夷的一位将军所救,两个人成亲生子,幸福美满,故事的最终,连她都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现实已经走向尾声,而在长空之境里,这段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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