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蹁跹惊鸿影(八)


西北沼泽之地,大雪纷纷下了好几夜。

一位年轻公子负手站在窗边,静静的望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他的眉目浅淡温柔,身上系着厚重的披风,白皙修长的手指隐在云袖之中,像是一幅绝尘临仙的水墨画。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古朴破旧的竹简,还有一层层盛放风干药材的簸箕,几个药炉中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满屋尽是药香。

萧萧迈步走近了他,站在他的身后,良久才道:“斩言,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霍斩言闻言转过身,望着她静静笑了,精致如画的眉目越发显得清俊温柔,他点头淡淡的嗯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多谢姑娘舍命相救。”

萧萧站在他身边,美艳明亮的容貌中有些羞涩,她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舍命不舍命的,你不要听那麦药郎胡说八道,不过几味药材而已,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见着霍斩言眉目中的担忧与哀伤,不由慌神劝慰道:“麦药郎说,只要你留在这里再多修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她在欺骗霍斩言,同时也在欺骗她自己。

当日麦药郎所说,纵使她费尽心机取回了那几味药材,霍斩言也不可能活长久。

她不知道霍斩言的来历背景,也不知道他家中还有何亲朋好友,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他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却自私贪心的想要将他留下,甚至妄想着,在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由她陪着他,就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没有尘世,没有江湖,只有他们。

然而,霍斩言却微微顿首,声音听起来清淡而温柔:“姑娘和神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萧萧瞪大了眼睛,焦急走上前去,不悦的皱眉:“怎么,你要走?”

霍斩言点点头,不紧不慢的道:“此次离家,本是打算去洛阳处理一些私事,如今已耽搁太长时间了。”

闻言,萧萧陷入了一阵沉默,是啊,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霍斩言原是要去洛阳的,因被她连累辗转来到苦寒沼泽,不仅受了伤,还耽搁了行程,如此算起来,终究是她对不住霍斩言,现在又怎可痴心妄想的把他留下?

只是此次离去,便再也后会无期了吧。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走着不同的路,看着不同的风景,也终将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只是不知,在他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时,可会偶尔的想起她,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枝桃花?

那么她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注定如柳絮般流浪漂泊,当她走遍天涯,行遍绿水之时,寻寻觅觅中,可会再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萧萧依依不舍,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想了许久方道:“你……你还没吹笛子给我听呢!”

霍斩言一愣,清淡温润的眉目中恍惚闪过某些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转过头平静的望着外面的风景,良久才道:“姑娘,你先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清浅,恍若一缕单薄的轻烟,一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之中,然而却可以令听到它的人刻骨铭心,一字一句,犹若玉珠落盘,甚至在很久之后,都忍不住回想起他当时的语气,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萧萧诧异的看着他,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的转过了身,背对着霍斩言,等候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片刻之后,宛转悠扬的笛音响了出来,从木屋一直传到远方的天外,合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竟是极为静谧安和的画面。

霍斩言缓慢的眨着眼睛,他的唇瓣幽凉,几乎都没有什么血色,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敲着孔洞,如玉雕琢的脸上更多的是落寞和孤独,他在望着远方飘摇的大雪,亦是在注视着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

萧萧一直背对着他,听着他的笛音,一时间所有的酸楚和喜悦都涌上心来。初遇时惊鸿照影的温暖,患难中生死相依的眷恋,以及离别前想留不能留的凄然,她红了眼眶,却倔强的抬起了头,坚决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此时此刻,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之间从未如此的接近,没有木屋,没有大雪,甚至连绵延数十里的沼泽都已消失了踪影,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她在背对着他,听着那首专门为她吹奏的曲子,想回身抱一抱她爱着的那个霍斩言。

良久之后,笛音终于落了尾声。

霍斩言轻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抱歉,我已习惯一个人吹笛子了,所以……”

他顿了顿,垂眸望着手里的那支笛子,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转过身对萧萧温言道:“与姑娘萍水相逢,斩言身上别无长物,这支笛子,便赠与姑娘吧。”

萧萧怔了片刻,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紧紧的抓在了手里,却又生怕太用力而把它捏碎。

这是一支白玉笛子,通体晶莹剔透,竟无一点瑕疵和杂色,笛子的两端以金线缠绕,右侧挂着两枚玉坠,看上去精巧无比,价值连城。

萧萧有些无措的看向了霍斩言,复又展颜欣喜的笑了:“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寻这世上最好的笛子来谢你。”

霍斩言闻言垂下眼帘,平静的答:“那么斩言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萧萧握着笛子背过了身体,不满的咕哝道:“我说过,不用跟我客气的。”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我……我可以……我是说万一我路过洛阳,可以去看你么?”

霍斩言清俊温雅的眸子倏忽闪了一下,很快又被他掩藏在心静止水的淡漠中,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姑娘……要去洛阳么?”

萧萧不安的低着头,注视凝望着手里的那支玉笛,说话时有些忐忑:“也许呢。”

此话一落,木屋中便陷入了一阵寂静,良久之后,才听到霍斩言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啊。”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萧萧不知道他那时的迟疑究竟是为何,所以直到送霍斩言离开时,都不再主动与他说话,而霍斩言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一直沉默,或是一前一后,或是并肩走在纷飞的大雪中。

苦寒沼泽的边界,萧萧伫立在寒风曼雪之中,遥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路失神,不知为何,她现在感觉心里很空,酸酸的,涩涩的,竟是这般的沉重着,好像他走了,也将她所有期盼和欢乐一并带走了。

“你也该闹够了吧?”身后有个平淡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萧回身看时,只见一个紫衣墨发的中年人负手站在不远处,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还是朝着那人跑了过去,半跪在那人的身下,撒娇般伸手抱住了他的衣摆:“师父……”

当日萧萧离开苦寒沼泽之后,麦药郎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回头萧孟亏找他索命,于是战战兢兢的给神龙教传了一个消息,不过他又怕透露的内情太多,萧萧也会反过来取他老命,所以在信中只提到萧萧要去取药,而把霍斩言的事情给含含糊糊的瞒了过去。

萧孟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淡淡道:“闹够了,就回去吧。”

萧萧闻言仰起脸,很是不解:“师父既然都下山了,难道不去找卓鼎天报仇么?”

萧孟亏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侧身重新负上了手,望着远方平静道:“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是会来找我的。”

萧萧站了起来,美艳的眉目中似乎有些疑惑:“近日江湖上不知是何人散布消息,提起了祖师婆婆和卓鼎天当年的事。不过这样也好,卓鼎天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了他,不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所有,又怎能让他为当年的事赎罪?”

萧孟亏的目光有些黯淡,赎罪么?

他还记得卓鼎天当初拜入师门的场景,谁会想到那个满身正气,慷概俊逸的少年,会是那般狼心狗肺,心怀鬼胎的人?

碎云渊的雪至今还在下着,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已不在了。

她死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场背叛中,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弟子,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为了学到更高一乘的武功暗算了她,将她毕生的功力窃走,挑断了她的手脚筋,刺瞎了她的双眼,还将她推向了万丈悬崖之下。

那会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种痛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

该如何才能让罪孽之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呢?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

然而,当恨已达到极致之时,恨与不恨,就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好像都不能令自己感到满意,在仇恨和痛苦中挣扎了这么多年,最后他恍然发现,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也好,把那个人剁成肉泥也罢,她都回不来了。

那个会教他武功,给他擦汗,为他做饭洗衣的女子,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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