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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染轻弦


阳间一年阴间一天,我离开桃都山前,听察查司提过,说这一回一共有八个生魂需要查看,想来这一个生魂能够排名在第一,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大抵其余的几个或许不像她,还有较长的阳寿,或许只需要极短的时间就可以了。

        反正我不着急,素日里在桃都山也是办案,现如今来了阳间也是办案。

        对于我来说没分别,我和案子之间有不解之缘,只不过是换了办案的地方。

        那黑衣人生得高大结实,大约有一百九十几公分,给人一种孤傲的感觉。

        他的话很少,总是跟在小姐的身后,眼光永远是一眨不眨的,追随着小姐的身影,小姐在哪他就在哪,小姐让他往东他绝对不往西,小姐让他坐着他绝对不会站着,简直比府里的小黄狗还要听话。

        小姐对他的信任日复一日的增强,老爷出面都摆不平的事情,只需要他哄着小姐到花园里转几圈,再说上几句,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后来又有一日,不晓得是甚么原因,小姐闭了门,一个人在房里哭得厉害。

        老爷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仍是敲不开门,只得站在门外吃闭门羹。

        老爷无法,只得差小厮叫了他来,那黑衣人双膝跪在小姐的门外,一眨不眨的盯着房门,欲言又止的叫了声小姐,房门应声而开。

        小姐开了房门,他一路膝行的到小姐的脚边,低着头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姿势很谦卑,就像是膜拜天上的女仙:“小姐哭了我心疼。”

        结果小姐真的就不哭了,跟了他去花园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心情大好。

        又一日,小姐身体抱恙,病怏怏的半躺在床上,不肯吃药。

        府里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全都傻了眼,没人劝得动小姐吃药,也没人愿意再去碰钉子,老爷遣散了不少人,口头发了个命令下去,谁若能劝了小姐吃药,赏银三十两。

        那黑衣人从厨房里端来药碗,一步踏进屋子,就着碗边吹凉了药汤子,喂小姐喝药,小姐嫌药汤子苦闹别扭,孩子气的躲进被子里,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喝药,眼看药快凉了,他掀起被子,就着药碗含了一口,嘴对嘴的渡到她的口中,几个回合之后,药碗很快就空了,他又从口袋里掏了块糖出来,剥了喂给小姐吃,小姐的脸上绯红一片。

        黑衣人不要赏银,黑衣人每天亲自上阵监督熬药,每天亲自上阵给小姐喂药,小姐的病好的很快,后院里扫地的婆婆说,这府里怕是快要有喜事了。

        小姐病一好,每天都要拉着他,在池边弹琴。

        荷塘里的荷花摇曳生姿,小姐的身后永远立着一袭黑衣的他,两人的身影在石桥上交叠在一起,和谐的自然。

        一连两日,府里来了两位客人,老爷和他们有说有笑,前厅里好不热闹。

        黄昏,小姐弹完琴刚好路过前厅,站在门外听了一会,一脸惨白的走了。

        后来,小姐就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让进,谁都不搭理,就连丫鬟们送去的饭菜,也是原封不动的给退出来。

        这下子可急坏了老爷,老爷早年丧妻,这闺女本就是捧在手心里面的夜明珠,若是因他照顾不周,导致闺女出了甚么岔子,他怕是泉下无颜见夫人。

        老爷又请了黑衣人,黑衣人跪在小姐门前一天一夜,求小姐吃饭。

        一夜寂静无声,第二日一早门终于打开了,小姐苦着一对哭肿了的杏眼,嗓音嘶哑的对他说:“你离开这里吧,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不想看到你。”

        他跪在门前,盯着小姐的脸好久,直到那房门重新关上。

        我在他的脸孔上看到了死寂,就像是他弄丢了最心爱的东西。

        之后有好几日,只要是路过小姐院子的人,便都能看到他跪着的黑色人影。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小姐的吩咐,擅自做了决定没有离开。

        一跪又是两日,有人悄悄给他放了饭菜,他也都是目不斜视的动都没动。

        自那以后,他就被小姐彻底嫌弃了。

        走路时,他跟一步小姐退三步,看书时,他端茶递上小姐起身走人,出门时,他抬手要扶,小姐却绕开他自己上了马车。

        私底下关于他的各种谣言满天飞,看得老爷干着急,却不敢直接挑明。

        秋风瑟瑟天气转凉,直到某天,一乘八抬花轿抬进门,一切才有了答案。

        大红的花轿停在府前,周围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小姐被打扮的一身大红明艳照人,呆呆坐在闺房中,美艳的脸上心如止水。

        小姐坐在花轿中,被抬到镇上最有钱的刘府,府上人头攒动宾客寒暄。

        小姐蒙着盖头被搀扶着,一步步如履薄冰,额头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只听耳边响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

        拜字后面却没了声音,小姐的身子顿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满堂宾客犹如被静止的画面,霎时无声,视线全部集中在一黑一红两个人身上,扯下盖头的小姐笑颜如花眉目含情,而黑衣人却一脸冷峻,唯独那眼神温柔如水。

        宾客们只看到这一幕,两人便化作一道影子,凌空跃上院墙,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紧接着刘府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远处,黑衣人怀中的小姐娇嗔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黑衣人深情的望着她:“有你的地方就会有我。”

        在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有一处山峰,树木茂盛郁郁葱葱,山间升起袅袅的炊烟,隐约可以看到还有一处小木屋。

        屋内暖意融融,小姐穿着大红喜服,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眼神透着些许顽皮,红唇微启,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蜿蜒在上好的绸缎面上,一室春光旖旎。

        我正看着,眼前突然一黑,不晓得被甚么东西给挡了。

        我不满意的嘀咕了两声:“这谁呀!办案这都是常有的事,这做甚么呀!”

        楚江王微冷的手指,更加用力的,压在我的眼睛上,我看不到他,却能闻到他身上的幽幽冷香:“非礼勿视,神荼姑娘还是回避的好。”

        我无可奈何的在他手底下冷哼了两声:“二王爷,我是鬼不是人,伦理道德甚么的,还是留给生魂们去听吧,你这样子做不是妨碍我办案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颇谦谦君子:“男女授受不亲,卑职是替姑娘着想。”

        “我……”我一个我字还没说完,就听到粗重的喘息声,然后木讷的问他道:“怎么了?是谁受伤了吗?我刚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二王爷你没事吧?”

        楚江王淡淡的笑起来,把我又往他的怀里拉近了一些:“不是我。”

        “那是察查司大人有事吗?”

        察查司还是一派公正严肃:“也不是我,神荼大人不必多虑。”

        我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的楚江王,把压着我眼睛的手指挪开。

        屋子里一片水气氤氲,显然是小姐刚刚沐浴完,但是床上一片混乱,显然又是刚刚发生的事我不知情。

        黑衣人伸长的手臂从小姐的身后揽住她的腰,整个人半靠在娇小的身体上。

        嘴唇印在她白嫩的脸颊上,眼神幽深,小姐的俏脸顿时染上两团红晕。

        小姐问:“之前我不理你是为了甚么,你现在都知道了吧?”

        黑衣人:“知道,小姐要嫁给别人,小姐不想跟着我吃苦。”

        小姐问:“那如果我真的嫁给了别人你会怎么做?”

        黑衣人:“我会一直跟着小姐保护你。”

        小姐问:“那你就从来也不担心,如果我要跟别人……你会怎么样?”

        黑衣人:“想过,我会阉了他!”

        小姐问:“你以为我是不想跟着你吃苦,才要嫁给别人的吗?你觉得我嫁给别人会幸福吗?”

        黑衣人:“在江湖上漂泊无依的生活不适合小姐,锦衣玉食才适合小姐,这是我给不了的。”

        小姐问:“那为甚么后来又抢亲了?”

        黑衣人:“我看到小姐拜堂时发抖,一时心软……”

        小姐问:“那对以后,你是怎么想的?”

        黑衣人:“在这山上做大王,小姐是压寨夫人。”

        小姐问:“那如果我以后喜欢上了别人,你会怎么办?”

        黑衣人:“以后小姐身边一百米内,不会有男人,除了我。”

        小姐问:“如果我以后喜欢上了女人,你会怎么办?”

        黑衣人:“还可以这样?以后小姐身边一百米,男女通通都不许有。”

        小姐问:“你不是说要照顾我的吗?那我身边都没人了,谁来照顾我?”

        黑衣人:“打扫,做饭,洗衣服,找人教我,都我来做。”

        小姐问:“如果你以后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

        黑衣人:“没这可能,如果真有那天,我会把命还给小姐。”

        黑衣人:“之前小姐不理我到底是为了甚么?”

        小姐说:“你不会不知道我要嫁给别人吧,大家都知道,所以你肯定也知道,但是你知道了还不带我走,我就生气了。”

        黑衣人:“如果最后我也没去抢亲,你嫁给了别人以后要怎么办?”

        小姐说:“那也很简单啊,做有钱人家的夫人,天天吃饭睡觉买衣服。

        黑衣人一脸阴郁的踢了下被子,然后两具赤裸的的身体就露了出来。

        别看我生前是青楼红牌,可是死后记忆被洗了个干净,是以对这事就是不明不白的难以面对,我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脸孔腾地一下红到脖颈根儿,很自然就往楚江王的身后躲了一下:“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楚江王往我身前挡了挡,轻声笑道:“卑职都说了是非礼勿视。”

        察查司见怪不怪:“第一个生魂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进行下一个任务。”

        楚江王道:“察查司大人,卑职可否问一下,这生魂是因何而死?”

        察查司在死簿上翻了翻随口道:“一年后会因为难产而死。”

        然后我眼前的场景迅速一换,换到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狭窄街道上。

        满树梨花开,清风徐徐的吹过,簌簌的梨花声将小城的街道铺满。

        他随他的娘亲归省回娘家,在鸟语花香古木葱茏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他的表妹着一袭青衣,站在一树盛放的梨花树下,轻盈浅笑。

        他的表妹如同一朵洁白的梨花,纤尘不染清新脱俗,他情不自禁对她微笑。

        因为她,他爱上了梨花的洁雅,爱上了梨花琼葩堆雪,玉容烂漫。

        回家后,他对他的娘亲说,若替我选妻,非表妹不娶。

        所幸,他的娘亲也甚是欢喜他的表妹,就拿了主意为他和表妹定了亲。

        正月里的一天,是他和表妹成亲的好日子,他为她揭开盖头,俩人互相注视嫣然一笑,从此揭开幸福的华衣。

        他读书写字,她为他研墨裁字,他亭前赏月,她为他烹炉煮茶,他收集残缺不全的书,她仔细分门别类,汇集装订成套,他将破损的字画挑出来码在一处,她找旧纸装裱粘补成完整的画幅,破缺的地方,请人补全并卷好。

        他们一刻不得相离,在廊院相遇、路途碰面,总是握手相问:“去哪儿?”

        爱意缠绵,心心念念。

        他镌刻了两枚图章,上书“愿三生三世结发为夫妻”的字样,阳文的那枚他拿了,阴文的另一枚塞给了她,做为日后书信往来题签之用。

        他与她十指交错,在明月前立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油菜花黄了的时候,他与朋友相约,一同到南园去赏景,苦于没有酒家喝点小酒,于是带着饭盒去,一群文人雅士对着油菜花喝冷酒,又觉兴趣索然。

        有的提议就近找个酒家先去喝酒,喝痛快了再去赏花也不迟。

        有的提议赏花回来再喝,却到底比不上对花痛饮的惬意。

        她莞尔一笑说,明日大家只管各出酒钱就行了,我自会担着炉火来。

        翌日,她提前备好下酒菜的原料,以一百文的价格,雇了市场上卖馄饨的担子,带着七七八八的砂罐,用钢叉穿在罐耳上,拿开锅,把砂罐悬在炉子上,加点柴火煮茶热酒,众人瞧见了均表叹服。

        他与她,漫步在田间的泥泞小道,蜂飞蝶舞,不饮自醉。

        七夕,她在院中摆设了香烛瓜果,一同祭拜织女星。

        月影轻移,河中波光粼粼,他和她手摇纨扇,并坐于临水窗边,同望天际流云,共拥一轮朗月,隔岸荧光忽明忽现,星星点点,他美目多情,她轻颦浅笑,他提笔蘸墨,她为他用素净的纱娟拭去额前的汗珠。

        他们琴瑟相合,执手相看,过着平凡的布衣生活,却从未曾想过,人生的路不是你想怎么走就可以怎么走,也不是你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

        他们无从猜到自己人生的结局,而过程,又令他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仲秋她赏月归来大病一场,继而染上吐血的毛病,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心疼她,继而便更加卖力的,为她请郎中诊病喝汤药。

        没过多久,家中已是入不敷出债台高筑,他无法,夜夜暗自垂泪。

        日日如此,直到来年梨花开,她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心尖上直冒火。

        听说有人想请绣娘绣一部《心经》,她想,刺绣这等事原就是她的长项。

        而且绣经本可以消灾祈福,况且那人又是出了不菲的绣价,于是应了。

        他出门去替人抄经誊写文书,她就伏在一树梨花开的树下绣心经。

        一树梨枝下,风烟俱净,有嫣然的笑,还有少年时的相逢悲叹。

        仅用了十日,她便将那经文绣成了裱起来,只是人却愈发虚弱不堪。

        深秋的早晨,他出门做差事,她在窗边静静守望,却没等到他的身影。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跑进门,跌坐在地上悲伤大恸,嘴巴中喃喃的反复念叨:“你若离去,今生不如不遇。”

        却见阴风阵阵,平地起了浓雾,浓雾一散,一袭高帽黑衣的黑无常便在空气中现了形,帽子上天下太平的几个大字抖了几抖,鞠躬道:“神荼大人多有叨扰,下官这里新收了几份钟馗大人呈上来的文书,说是急等大人的批示,正巧阳间有个生魂需要一同拘回去的,下官就擅自做了主张,将那文书一并带了上来,还望大人体恤下情。”

        听说只是顺道来的,并没有带了酆都大帝最新的口谕,我稍微安了心。

        在七月半马上要来,手边公务一大堆的关键时候,可经不起任何变动了。

        黑无常把七八份文书递给我,就兀自过去套那生魂的三魂七魄。

        带着磷火的黑色锁链,径直套上她脆弱的躯体,一拉之下那魂魄就被拖拽出来一大半,再一拉,那生魂直接被拖得离了躯体,变成一缕飘忽不定的灰色游魂。

        我飞快打量了几眼手中的文书,三份楚江王的案子,三份卞城王的案子,两份转轮王的案子,钟馗大人复查了一遍都没问题,批注上也没有问题,现如今就是急等我的批示,批示完了好即刻决定生魂们的去处。

        我掏出袖袋里的章子挨份盖了,又借了黑无常的毛笔,签下自己的大名。

        然后看着黑无常收好文书,把那茫然无助哭哭啼啼的生魂给套走,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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