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夙夜归
蛇妖的事情一了结,楚江王的工作就来了,酆都大帝没来查案,查案的是楚江王,所以这文书自然是要楚江王来写,方能显得合情又合理。
按妖王旨意,要一份详尽的文书,把万年蛇妖的情况给尽快汇报明白。
楚江王有不可推卸的工作要完成,查看生魂的案子,必须暂时告一段落。
我看着楚江王日理万机,一刻不得闲的繁忙样子,委实觉得自己是白当了一回鬼帝,甚么忙都帮不上他,好在察查司来阳间的次数比较多,对地理位置相对我来说更为熟悉,于是就近找了间庙,以供楚江王安心写文书。
楚江王在东华帝君的雕像前奋笔疾书,我和察查司就继续从旁看资料。
(注:东华帝君,天庭所有男仙归帝君管辖,所有女仙归王母娘娘管辖。)
听察查司说,这县里本来有个世族大家,方圆几十亩地,楼房相连成片。
那世族大家钱多的没处可以花,就想到要行个善事,捐钱修座庙。
于是出钱出力请工人,不出一个月,平地很快起了这座城隍庙。
这城隍庙的地角选的好,庙一盖好,来此烧香敬拜的人就络绎不绝。
可是好景不长,这庙里便经常出现灵异事件,所以最终就被民众废弃了。
须知,庙本就是个绝顶肃静的地方,素日里有人烟的时候都会显得冷清,更别说是现如今这样没有人烟的时候了。
废弃的时间一长,庙里面渐渐长满了蓬蒿,即使是大白天也没人敢进去。
风吹杂草低,时不时还会有个不知名的野生动物,蹦蹦跳跳的就蹿过去。
夜晚尤其可怕,破败失修的庙舍,每逢风雨交加便会有呜呜咽咽的声音。
&160;&160;我看着面前一进的院子,并没觉得跟酆都有何不同,但转念一想,人与鬼本来就是阴阳有别,在鬼看起来正常的事情,在人看起来恐怕就要吓破了胆子。
一院子蓬勃生长的长长莎草,掩没了原先的石板路径,艾蒿比蓖麻还要多。
正值多雨季节的五月初,雨水三天两头莅临来访,特别适合草长莺飞。
幸好天井里有昏黄的月光,庙门和格栅还能勉强辨认出其大致轮廓。
庙不大,除了前殿就是后楼,后楼顶有个月台,洒满了月亮的余辉。
我和察查司把其余几个生魂的资料都查看完了,楚江王还没有完工。
我死后难得有机会到阳间,以办公务的机会重游故地,自然不会放弃机会。
前前后后转了一圈,除了文不对风的一干鬼帝王爷像,就是烧过了的香灰。
一更天的时候,城隍庙里晃进来七八个穷书生,均是清一色的棉麻布衣。
为首的一个高瘦身材性情豪放,但郁郁寡欢,只听他道:“我读了这样多的书,却一直没有成名,虽然很勤奋,到头来还不是个童生,何谈中状元。”
(注:童生,古代的科举制考试,中了的叫生员(秀才、相公),不中的还是童生。中了秀才和相公的,才能有资格继续参加科举考试,若能过得了乡试会试殿试,才能说能不能拿得了状元榜眼探花。)
有文友就开他的玩笑说:“周郎你素来以豪放闻名,今儿晚上好不容易大家聚聚,你又提这些有的没的出来扫兴。要我说,这庙里可都是供了阴间的大官,你若是有胆气,不如去把左廊下的那尊鬼帝像给背来,我们大家就做东请你喝酒,如何?”
这城隍庙的正殿里,一直供奉着鬼帝和十殿王爷的雕像,全木质雕成,妆饰的栩栩如生,我刚刚出去遛的时候,瞧见了左廊下周乞大人的像,雕的多好看不敢说,但是样貌绝对狰狞凶恶,大抵在人的眼里,周乞大人就是应该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吧,所以那周郎的文友们提出这个要求,说白了就是为难他。
&160;&160;有一人道:“听说晚上这庙里,能听到拷问人的鬼声,不晓得是真是假?”
又有一人道:“听说这庙里有狐狸精,谁若在这里睡上一宿,会被吃的。”
周郎也来了劲笑道:“若是真有鬼狐,我一定捉住它给大家做个证明。”
几个人一齐起哄:“有能背回鬼帝,并能在这里过上一夜的人,咱们大家共同出钱请他的客,请他喝酒怎么样!”
那周郎听了一笑而起:“这有甚么难的!你们可要说话算话。”
于是一行人吵吵嚷嚷,越过我们隐了身的位置,直把他送到正殿的大门口。
而后又戏弄他说:“周郎,我们大家暂时在这里等着你,你如果不幸瞧见了妖怪,就赶紧喊一声,我们大家一定闯进来救你!哈哈哈!”
周郎一看就是个,学成了的榆木脑袋,竟然满面的春风得意,大踏步径自走进去,不多时便背着周乞大人的雕像走出来:“各位,我把鬼帝请来了!”
一群潦倒落魄的文人簇拥着他,把周乞大人放在院子里的供桌上。
有人夸赞他,果然心中无鬼不怕鬼,跑出去买酒。
也有人畏畏缩缩,瞧见周乞大人的模样,惊恐的站立不安。
酒买来一人一杯分了,大家端起杯来连敬了他三杯:“周郎真好胆气。”
那些怕的一叠声催请周郎,莫要以阳犯阴,还是赶紧把鬼帝再背回去。
周郎喝了一杯酒,满脸绯红,站在院子里的杂草丛中,恭恭敬敬给周乞大人揖了三揖,又举起酒杯,把酒祭奠在地上,祷告道:“学生粗鲁无礼,谅鬼帝大人不会见怪!我家距此不远,请您甚么时候有兴致了,还要赏脸去小酌上两杯,千万不要拘泥于人神有别而见外!”说完,仍将周乞大人背了回去。
吵吵闹闹到快三更天,人终于散尽了,那周郎为了一个无聊的赌留宿下来。
&160;&160;三更将尽的时候,周郎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大殿后身有脚步声,他便将信将疑的爬起来,斜着眼睛看过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挑了盏莲花灯走来。
那女子目不斜视的走过去,行至一半,突然发现了周郎的所在,大吃一惊连退了两步,对身后的女子道:“有生人在那边。”
她身后的女子问:“是谁呀?”
青衣的女子答曰:“不认识。”
顷刻间一个老翁走上前来,对着周郎仔细瞧了瞧道:“不过是城里的一个书生,已经睡迷了,不碍事。你们不要多嘴多舌,当心被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只管把我们的事做好,或许这书生本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又不拘于俗礼,并不会责怪我们。”
于是便领着一行挑灯的女子,转过正殿相继登上后楼,把楼上的门都打开。
过了一会儿,城隍庙里进出往来的人更多了,楼上灯火辉煌,与白日无二。
周郎已经完全清醒,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循着刚刚老翁的路线也登上后楼。
后楼上灯火如昼,火烛明亮,纱帘流苏彩绣辉煌,周郎不禁打了个喷嚏。
那老翁听到他的声音,不晓得从哪里走出来,在他身前跪下道:“这位书生贵人,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没成想竟会触犯了贵人,望贵人不要怪罪。”
周郎受宠若惊的弯下腰,忙拉起老翁道:“是我不该擅自冒闯了贵府,失敬失敬,只是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很惭愧没有贺礼奉上。”
那老翁又道:“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小人全家已是三生有幸了。烦请您陪坐一小会儿,小人全家一定倍加光荣。”
那周郎显然是没见过甚么大场面,自然心下甚为高兴,便答应了。
这时,察查司正在审察查镜里的一桩冤案,抽空抬起头瞟了一眼道:“今儿是吹的甚么风,怎么又跟妖界扛上了。刚送走个蛇妖,又来个狐妖。”
我看着那周郎一脸怅惘的样子也道:“应该不是甚么道行高深的狐妖,妖气不大,而且化形也不好,不过是在人前,施了个障眼的法术。”
察查司又道:“七月半果然是阴阳两界混乱非常,人的阳气和与生俱来的三味真火,这个时段里最低,被鬼杀,被俯身,被妖魔吸了阳魄,那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妖也最喜欢在这一时段里引人上钩,诸如办个鬼嫁之类的事情。”
我点点头:“察查司大人,妖界的事情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瞧见吧,万一咱们插手了,回头把死簿上拘生魂的时间给弄乱了,大帝若是追查下来,咱们不得跟着一同连坐啊?”
察查司叹了两声道:“哎,死簿,都是台面上做出来好看的东西,除了酆都大帝,十殿王爷和鬼帝都有权利随时进行改动,不过是看有没有这个必要。”
我大为震惊:“不是说死簿这东西,是跟司命星君手中的命格簿子如出一辙,而且生死两不见,具有同等效力的吗?怎么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乱来的吗?”
察查司古怪的瞧了我一眼:“不管甚么事,都有个可以幕后操作的便捷通道,神荼大人为官三载,不会连这个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清楚吧?”
我死前一直以为,阳间的贪赃枉法暗箱操作已经够雷人了,没成想死了三年以后才晓得,原来阴间的幕后黑手有权为大,也是一样可以再雷我一次。
这时楚江王突然抬起头,抿着淡色的薄唇,不动声色的瞥了察查司一眼。
他那眼神凌厉的很,完全没了素日里的温和无争,颇有些厉鬼再世的感觉。
我看着他暗黑阴鸷的眼睛,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摆子,鬼魅的感觉遍布全身。
但他那一瞥的时间委实是太短,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没事鬼似的低下头,继续提着笔,自顾自沉浸在写文书的怡然自得中。
楚江王不再搭理我和察查司这一边的对话,察查司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楚江王曾经不友善的瞥了他一眼,而我则是一头雾水的,夹在他们两个鬼之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进退两难。
&160;&160;那老翁带着周郎走进一间摆设华丽的内室道:“贵人请先稍息,小人去叫我的内人出来,拜见贵人。”
周郎在椅子上等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那老翁便携了个妇人一同出来,向他施礼拜见,那妇人约有四十岁年纪,生得不算美但也不丑,走路生风。
那老翁道:“贵人,这是我的内人。”
他内人跟周郎福了几福,周郎也向她拱手还礼,小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顷刻间,整个城隍庙的院子里沾满了人,即便是在后楼,也能听到笙管鼓乐的震耳齐鸣,有个小厮跑上前来,对周郎道:“贵人,来了!”
那老翁闻言,急忙出门去迎接,周郎也下意识站起身来等候。
不一会儿,便有好多引路的纱灯,引导着新郎走进来。
那新郎大概有十七八岁,相貌俊雅,韶秀风姿,大红的喜服上龙腾飞翔。
那老翁让他先给周郎行了礼,又让他躬着身,给周郎敬了三杯酒。
就把周郎像婚礼主持人一样,推到了一众敲锣打鼓而来的人面前,说了祝福的酒词,紧接着翁婿二人又还了半主礼。
拜完即入席,长案上玉碗金杯,金银杯盏互相映衬。
年轻的丫鬟侍女盘着高髻,一个接一个,送来入眼繁复的佳肴美酒。
酒过三巡,那老翁便叫侍女去请小姐来,拜见贵人。
侍女应声而去,不多时俯身回来,与老翁耳语了几句。
老翁皱着眉头站起身,先同周郎寒暄了几句,转身掀开帏幔去催促。
&160;&160;又过了片刻,在几个丫鬟仆妇的搀扶簇拥下,新娘子才走出来。
一时间席上环佩叮当声声入耳,兰麝馥桂的熏香四散飘逸。
新娘盘了个大圆髻,插一只插翡翠凤钗,明珠的耳坠在颊边摇晃。
容貌艳丽,姿容无双,红金交错的喜服,凤纹好像要飞起来一般。
老翁叫女儿向周郎行了见面礼,才安排她坐到她娘亲的身边。
新娘入席,新郎开心的,开怀畅饮了几杯,那老翁一开心,也命小厮取了金爵出来斟酒。
金爵奇大,雕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内容量也是奇大,能盛酒水数斗。
那老翁说,这金爵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统共仅存了八只。
金爵是他的祖爷爷,在做京官时,请了一位精巧的匠工监制的。
是祖祖辈辈家传下来的贵重物品,也是层层包裹珍藏已久的宝贝。
老翁说,他的祖爷爷有口训,婚丧嫁娶,加官进爵,方可动用金爵。
今日因为周郎这位贵人,大驾光临他女儿的婚礼,特地从竹箱中取出来。
&160;&160;金爵的做工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精细无二,周郎私以为,这东西若是拿了给同学们做证,这城隍庙里究竟是不是当真有闹鬼闹妖之说,当然不言自明,于是两杯下肚之后,就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的装酒醉,偷偷袖了一个。
席上在座的各位都说:“贵人这是人逢喜事,多喝了两杯就醉了。”
后来还是新郎通情达理,说:“酒席已过,天色也不早了,自己还要入洞房陪娘子,要不就此散了吧,正巧贵人也疲了,何不就差人送贵人回府。”
于是在笙管鼓乐的悠然声中,人们纷纷离席走下楼去。
我因为呆坐在神像前无聊,于是就辞别了楚江王和察查司,跟着去瞧热闹。
随后老翁的内人,便吩咐丫鬟们收拾酒具,倾倒剩菜。
可是,左清点右清点,就是发现少了一只金爵,怎么找也找不到。
有丫鬟在私底下议论,这遗失的金爵,没准就是在醉卧的周郎手里。
那老翁听说了,急忙告诫丫鬟们不要随处乱讲,惟恐周郎听见。
第二日周郎酒醒起身,脂粉的芳香和浓郁的酒气,仍充满了整间屋子。
东方已经发白,周郎在床上懒懒的翻了个身,伸手摸了摸袖中,金爵仍然还在里面,于是放心的睡去,预备今儿晚上同学们请他喝酒的时候,掏出来以正视听。
&160;&160;第二日挨到天黑,同学们果然登门来访,要请周郎喝酒,并讲讲昨夜见闻。
周郎潦倒惯了的,喜不自胜的掏出金爵来,给大家一一赏看。
众人捧了这金贵东西,皆从手中过了一遍,均是惊叹不已,问其来历。
周郎身临其境,自然有话说,添油加醋的又把昨儿夜里的情形讲了一通。
大家都以为,这样贵重的东西,绝不是一个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拥有的,于是便不假思索信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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