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生不负吾世 死不负吾生

该走的终究要走，该来的还是要来。

临床大哥欠身要起床，却没人照顾，因为他的老婆已经去办出院手续了。

杨三郎走过去，要伸手扶一把，临床大哥尴尬地笑笑，说道：“每个人最后的路，不都是要自己走完么？”

收回手，杨三郎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受。

哀莫大于心死，此时此刻，杨三郎看着眼前时日无多的汉子，五十多岁的年纪，很多人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得是多么痛彻心扉的领悟，才能如此坦然？

很多人活下去的理由，往往就是老婆有多么的好，孩子有多么的孝，维系这份情感的羁绊，有时候可以撑过各种劫难，甚至，有的人得了癌症，也可以不药而愈。

但是，眼前的这位大哥，生的期望已经完全失去，他心里想的，大概只是尽量少讨些厌烦，能走得安详一些。

无语凝噎，杨三郎眼角泛着泪光，心里有无尽的压抑，翻遍平生所学，竟找不出一个字来安慰这位蹒跚的病者。

“南无阿弥陀佛！”杨三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心里开始讨厌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小兄弟，谢谢你！”临床大哥扶着墙，慢慢转过头来，努力笑着说道：“我听老人说，临死之前，有人给你念佛，会往生极乐世界，有佛祖接引。你我素昧平生，愿施此德，我也没什么谢你的，送你一句话吧。”

“施主请讲！”杨三郎瞬间如悟尘和尚附体，双手合十，恭敬地看着临床大哥。

临床大哥缓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生不负吾世，死不负吾生。”

杨三郎闻言怔住，合掌默默注视临床大哥，看他慢慢转身，拖着脚步，缓缓向外走去。

那一刻，杨三郎仿佛看见了光，如同深夜航行的大海上，终于被灯塔的光束照到，为后面的路，指清前进的方向。

杨三郎深鞠一躬，目送临床大哥的背影，心中立誓，要为天下苍生做点事情。

“这位大哥不简单啊！”孙晓伟也听到了刚才大哥的说话，不无敬佩地说道。

“你也不简单！”

杨三郎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孙晓伟，心里开始筹划一盘大棋。

而孙晓伟，在不经意间，成为了杨三郎的第一枚棋子。

“你们的文化下乡活动，还在搞么？”杨三郎问道。

“搞啊，怎么没事问这个。”

孙晓伟拿起手机，虽然部门工作群里信息处于静默状态，但还是习惯性地看看，根据他的职业经验，许威所说，没有半点儿夸张的成分。

以孙晓伟敏锐的职业嗅觉，他的心里隐隐察觉到巨大的危险即将降落到青远市，在政界和商界，引发一场空前的灾难。

孙晓伟放下手机，眯起眼睛，心中忽然对眼前的老友充满疑惑。

杨三郎迎着孙晓伟的眼神，淡淡问道：“瞒得住么？”

孙晓伟闻言愣住，从疑惑转到恐慌。

孙晓伟知道，像许威这样，在金矿或者金矿相关的单位有亲戚，社会阅历丰富，通过只言片语就能推断出金矿事故情势的人，在青远县一抓一大把，稍有不慎，信息保密工作没有到位，追究下来，青远市政府相关领导就不仅仅是脱衣服的程度，进去关个三、五年都是轻的。

金矿出事故，不论是国有矿还是集体矿，或者是私人承包矿，选择私了和瞒报，在青远市是达成高度共识的。

1999年，国务院正式宣布金矿收归国有，给青远市一个缓冲期处理善后事宜的时候，青远市矿企联合会应时正式不正规地成立。

矿企联合会成立之初，是由青远市四大市委常委（前宣传部长吴永，后由孙正义接任；前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刘大刚，后由吴建业接任；前纪委书记王乐宁，后由姜文艺接任；市委常务副书记赵常海，后由赵武接任）代表市政府牵头，把1999年之前，靠打打杀杀，抢夺矿权发家的八个大佬，史无前例的聚在一起，和平商讨未来的出路。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密会，也正是因为这次密会达成的共识，把青远市矿企和政界，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经过多轮谈判，市政府一方和八大金矿主最终以矿企联合会的形式，实现和保障双方的利益交换：

一、正式成立青远市矿企联合会，在政策范围内，共同运作青远市金矿权益，处理紧急事务，保障与会各方的长远利益；

二、八大金矿主和平交出矿权，为矿企联合会默认成员，根据个人意愿，选择继续从金矿谋利的方式（1、参股原矿被划归的新矿企，坐拿分红；2、进新矿企担任矿长或者副矿长等管理岗位；3、以集体矿或者承包矿的方式经营金矿；4、创办矿需企业，如矿山设备、选矿设备等5、其他法律允许的经营方式）；

三、矿企联合会会员享受特殊照顾，享有政府保护，各金矿主自愿选择是否加入矿企联合会，加入联合会的，按照现有金矿份额，认缴联合初始会费五千万；

四、共推综合实力最强的冯毅海为金矿主代表。冯毅海退出金矿经营，彻底洗白，以投资公司的形式，保留原有收入，实现资产增值，每年按照后续份额缴纳会费；

五、矿企联合会负责出钱，资助冯毅海从青远市人大代表的身份开始，进入政界，最后运作至全国人大代表，作为八大家族的利益担保；

六、冯毅海之外的七大金矿主，抽生死签选出二个“替罪羊”，作为青远市对金矿收归国有表示的一个态度。被选中进去的，免去初始会费认缴份额，以及在押期间的会费。

七、市委常委派出代表，担任矿企联合会名誉会长，协调各方事务，保障今后大局面上风平浪静，不影响经济发展的大环境。

八、矿企联合会会费主要用于以下三个方面：1、打点到青远市镀金的领导，为其升官铺路垫砖，保证现行有利政策不被改变；2、处理因矿难引发的各种公共关系紧急情况，用钱封口，用钱买路；3、以投资等形式，为会员提供洗白资产的方式和渠道。

这八条共识，作为矿企联合会的运作方针，确实给青远市带来了很大的发展空间。

矿企联合会的暗箱操作下，使得青远市在金矿收归国有的过程中，得以隐藏大量金矿矿区，只把历史上比较出名的大矿，交给后面成立的三大国有矿企。

也正因此，青远市成为矿权收归国有之后，仍然有大批集体矿企和承包矿企的存在。

这些矿企后来也慢慢加入矿企联合会，缴纳会费，受到保护。

如此，青远市境内，无论是国有还是非国有矿企，都有矿企联合会的影子。

各方势力保持高度默契，非国有矿企发生矿难，一律不报，由矿企联合会出面协调，处理善后事宜。

一段时间内，矿企联合会以统一的价格进行矿难赔偿：本地职工四十万，家属顽固的，酌情增加，最后不能超过六十万；外地职工每人二十万，家属敢闹事的，先关几天冷静冷静，最后不能超过三十万。

国有矿企，有职工死亡的，三个以下，如实上报，走正规渠道和手续，有保险赔付，责任矿企酌情给予补助。

三个以上的，先报给矿企联合会，按照矿难等级进行影响评估，根据应急方案推演之后，进行相关处理。

封口，要封得彻底，杀伐果决，要签生死协议，保证家属嘴巴闭的严，不乱说，不闹事。

买路，要不惜重金，不留后患，要买得透，买得牢，最好能买一保三，把钱花在刀刃上。

在民用爆破材料厂出事之前，矿企联合会运作得都非常好。

一方面，青远市政府的财政稳步增长，另一方面，一大批靠金矿吃饭的大佬们赚得盆满钵满。

在不显眼的角落，黑色幽默般地诞生出很多因为家属在矿井下遇难而偶然成为有钱人的富翁。

民用爆破材料厂事故，矿企联合会一开始掩盖得很好，私下赔偿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谁也没有想到，会冒出一个“多管闲事”的大学生，竟然掀起轩然大波，差点让青远市政府垮台，连带矿企联合会被揪出来。

孙正义能够接任宣传部部长，便是因为他对应急方案进行了修整和补充，最早提出通过技术手段实现舆论监督，及时扑灭对青远市造成不利舆论影响的可能。

瞒报矿难事故，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繁琐的工作。

死者家属、死者家属的亲戚和邻居、同班目击职工、保险、医院、公安、丧葬部门，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上出错，都有泄露的可能。

矿企联合会研究的最保险方式，便是井下工作大量外包，本地职工多负责井上工作，危险容易出事故的工段，全部由外包公司去南方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招募工人，签订生死合同，以一揽子赔付的方式，把死亡赔偿金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这便是孙正义的修整，如此，即便有本地人听说某个矿发生矿难，最后也会因为没有亲朋好友去世的证据，而当做谣言。

各矿企的员工花名册上，坚决不允许出现外包人员的姓名，与之相对应的，支出账务上，也不准出现外包劳务之类的字眼。

无论如何，要保证做到“死无对证”，这是孙正义的补充。

其实在矿企联合会成立之前，几位大佬即便是针对本地职工，本来也就是这么做的，不同的是，他们采取的方式是，非常默契地让不愿私了的人从地球上消失。

毕竟矿区那么大，废弃的矿洞那么多，随便把谁扔到哪个废弃矿洞里，过一阵子，连负责扔的人都会忘记当初扔到哪里去了。

矿企联合会只是把这些事情规范化，让处理方式显得更加法制化和人性化而已。

孙晓伟能被孙正义赏识，甚至作为部长候选人重点培养，是因为他“嘴巴紧，觉悟高，大局观好”。

眼下，狗头岭金矿正草木皆兵，政府关键部门和矿企联合会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

孙晓伟因伤不能去一线出力，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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