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 连锁反应

赵义远闻言愕然，因为正是那一年，自己成功担任狗头岭金矿矿长。

赵义远依稀记得，当年时任青远市公安局长的吴建业，因为被情人实名举报，不幸落马被抓，打了青远市市委一个措手不及。

处理完吴建业风波的善后事宜，青远市领导班子在严肃内部纪律和整风运动同时进行之余，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由谁来接任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

让没有经过最后试炼，并不成熟的接班人提前上任，恐怕会在关键时刻把持不住，给青远市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烦。

吴建业当初接任的时候，就有老领导极力反对，断言此人虽然工作能力出众，但好色成性，作风问题严重，而且贪欲难以克制，一旦上任，最终多半要葬送在女人手里。

奈何另一位种子接班人，在下乡路上，遭遇车祸，当场牺牲，短时间内没有更好的人选。

吴建业虽然存在一些个人问题，但是，他的忠诚度靠得住，给他一个机会，定时敲打敲打，小毛病总会改正的。

直属老领导这么肯定吴建业，其他人再说反对意见，也没什么意思，毕竟不是一个系统的。只要能够维持大局的稳定，彼此留一步，以后聚在一起，至少不会太尴尬。

吴建业出事，老领导的一语成谶事小，如何不让局面失控事大。

冯毅海提出，关键时刻，还是得老赵家顶上。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让赵武先兼着，接班人可以在此期间继续培养，继续考核，时机成熟了，再正式接任。

冯毅海经过一系列运作，早已走出省里，以他的身份，他说的话，青远市还没几个人敢提反对意见。

但是，赵武并不想兼任此职。

老赵家的家训之一是：凡有从政者，禁止身兼数职，尤其是重要之职。

赵常海一死，老赵家便失去了主心骨。

赵武虽然心里犹豫，又不好明确强烈反对，毕竟家训和大局比起来，显然后者更重要。

殊不知，于文柏给赵常海的诫语，就是：起点即终点。

于文柏警告赵常海，如果未来的某一天，老赵家有人不管以什么方式，坐回赵常海开始发迹的位子，即公安局长，便是赵氏江山分崩瓦解的开始。

好运变成霉运，灾祸不断，必是天谴。

赵常海立下家训，要子女及后人，必须严格遵守，并且把赵家后代，分别安排在不同领域，只是为了避免像赵武兼任这种情形的发生。

但正如于文柏所说，世事难料。

于文柏本想对赵义远解释一下自己当年的全盘谋略，但看着眼前已经完全没有斗志的后生，又瞬间释然，自己也一把年纪，没啥好再折腾的了。

“人生不过一场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开点吧，年轻人。”

赵常海去世这么多年，于文柏早已放下当年的许诺和执念。

眼前来看，赵家未来的情势，已成定局，能保谁不能保谁，对于黄土埋到鼻子的于文柏来说，不如泡个滚烫的温泉，来得实在和贴心。

况且，老战友已死，自己当年的谋划已经完成，于文柏心里，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赵义远心里清楚，于文柏说“来晚了”，就是真的晚了，现在再按着爷爷的思路去问，是不可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

万事休矣！

既然万事休矣，那就更无所谓了，无所谓便无所畏！

想到此，赵义远出于好奇，反而放开，喝一口水，把狗头岭金矿出事，到最近的赵丰横死，林林总总，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给于文柏。

于文柏听完，十分诧异，他虽然料到赵家会出事，但没有料到会出如此严重的事情。

默然无语。

良久，于文柏吹开茶叶，喝一口热茶，淡淡说道：“我是行将入土的人，苟活到现在，已经是多赚的，自古人不全，我曾经劝过你爷爷，多占必多失。”

“今天你能来，还看得起我这个糟老头子，如果我的话还有意义，我劝你和你的叔伯，尽早舍弃现在拥有的，越早越好，越多越好。”

“如此，你们才能保住已经得到的那部分利益。”

所谓的出路，难道只是一个舍字？

于文柏这番话的深意，竟然与杨三郎不谋而合。

赵义远心里惊异，忍不住把杨三郎的事情，也说给于文柏。

“哦？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实属不易啊！”于文柏呵呵一笑，说道：“若是有缘，你能带他来这里，与我见面聊聊，也算是幸事一桩！”

“有人说他大概是个妖魔，不然怎么会通晓那些事情？”

赵义远进来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于文柏发自内心的笑容，终于忍不住把别人对杨三郎的评价，也是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是人是魔，看你在他身上求什么，你又能为你的所求，付出什么。”于文柏喝口水，笑着说道：“代价是可以接受的，你便会认为他是人，甚至是神；超出你的接受程度，你便会认为他是魔，是鬼，是妖，反正不是人。”

“究竟是人还是魔，与人家无关，还要先问问你自己，又是人是魔？”

“哦，谢谢于爷爷！”赵义远从热炕上下来，收起自己的纸杯，客气地说道：“深夜打扰，于爷爷不要怪罪。”

“很久没跟人这么聊天了，有些事，有些话，终归是要带到坟墓里的。”于文柏也慢慢下炕，缓缓说道：“有一天，我死了，要去找你爷爷喝酒，你别忘了，让人给我们老哥儿俩捎几瓶好酒。”

赵义远听在心里，没有应答，去穿上衣服，打车回家，回到那个近在咫尺，却久未回去、自己真正的家。

家里，有妈妈，还有关于儿时的美好记忆。

赵义远到旧宅楼外，接近夜里十二点，客厅和自己卧室的灯还亮着。

自从赵义远当上矿长，不再回家住，赵义远的母亲便经常失眠，而她知道，儿子经常在外面应酬，总有一天喝多了酒，迷路，会遵从多年养成的习惯，顺着路回来。

一晃四年过去，赵义远从来没有喝多之后回到老宅，除了过年会陪着母亲守岁，平时的节日，连中秋节都有应酬。

但是，赵义远原来的卧室灯，却一直亮到现在。

每当第二天赵义远的母亲方英从客厅的沙发上醒来，看见卧室的灯还亮着，心里总会莫名的高兴，在她看来，没有回来，就说明没有迷路。

赵义远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看见母亲偎在沙发靠背上，心里瞬间涌出无限酸楚。

卧室里一尘不染，拖鞋也保持干净，赵义远终于知道，母亲每天都在等自己回来。

赵义远关上门，轻手轻脚地换上拖鞋，悄悄走到沙发旁，给母亲整理脱落的毯子。

“阿远回来啦。”方英睁开眼睛，笑着说道。

只这一句，赵义远的眼泪便奔涌而出。

“没事，有妈在，没事，远儿不哭……”

虽然这么说，方英也还是忍不住流出泪来。

母子俩相拥而泣，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妈，我想回家，什么都不想做了。”赵义远对方英说道。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方英擦掉赵义远的眼泪，摩挲儿子的脸庞，温柔地说道：“妈的退休工资花不完，都给你攒着呢，你回来，妈养你！”

这一夜，赵义远躺回自己的床上，睡得格外香甜，而方英也终于从客厅回到卧室，很快睡着。

如果全世界都在利用你，至少亲情会永远包容你。

赵义远庆幸自己有这样爱自己的母亲。

赵林年轻时犯下的错，已经成为过去，父母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好多嘴，赵义远下定决心，辞去一切职务，回家陪在母亲身边。

第二天一早，方英去买来赵义远最喜欢吃的豆浆油条和茶叶蛋，亲手拌了一碟咸菜丝，叫赵义远起床吃饭。

吃过早饭，赵义远打车回到自己小区，开着车到狗头岭金矿，把个人物品收拾利索，又到众矿集团总部，提出辞呈。

人事部的人不敢随意处置，一面安抚赵义远，一面向赵林请示。

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赵林竟然同意了，而且，第一时间指定赵义远的接班人，立刻上任，即时生效。

无官一身轻，赵义远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开开心心地往母亲家里走。

赵义远突然辞职，不仅众矿集团上下震动，青远市矿企联合会乃至青远市政府领导班子，都大为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赵义远辞职，这个结果是必然会出现的，因为本来的计划是，让赵义远去管理临湖大酒店，暂避锋芒。

所有人惊讶的是，赵义远竟然辞了个干净，连临湖大酒店也一并放弃。

更让大家感到措手不及的是，赵林上午刚同意赵义远辞职，下午便把确诊报告发给众矿集团总部和市政府相关领导的手中，并以“身体健康状况不再适合担任重要领导”为由，申请提前因病退休。

领导们好像找不到合理的挽留理由，还有什么比癌症晚期更好的辞职缘由呢？

众矿集团慌了，矿企联合会慌了，整个青远市核心领导层，彻底慌了。

谁也料想不到，因为矿难引起的这一系列连锁反应，竟然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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