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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庄(五)


“不可以。”

        这是一个清脆而愤怒的女子声音。

        崔滢与唐斌齐齐回头。黑黝黝的麦田里,冒出一个眉眼秾艳的少女。

        唐梅。

        她三步两步跳上来,冲到他们中间,挡在唐斌身前。捏紧拳头,脑袋高高扬起,如同一只护崽的小母鸡。

        “我哥哥才不是什么文曲星。你没听见他说吗?他都不识字,怎么能做文曲星?”

        崔滢看着这个小脸涨得通红的少女。她前生从未见过唐梅,只模糊地知道,她是唐斌在乡下的妹子,被大户人家抢去做妾,不过一两年,磋磨而死。唐斌彼时已归王府,得知消息,连夜飞驰百里,将那周有清当着周家人的面刺死。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激烈又冲动的姑娘。

        “盲道人说,文曲星文运越昌隆,挡煞时便越能见效。”她温声解释,“只要令兄同意,我愿延请西席,为令兄开蒙。大郎既是天生文曲星,只要有机会,一定能够学有所成。对令兄,对你们一家人而言,此事并无丝毫损害。”

        “不行。”唐梅拼命摇头。“哥哥去读书了,地里的活计谁干?冬麦刚刚种下,过几日就要拢灰上肥。我力气小,我娘伤了身子,不能下地。我爹一个人做不过来。”

        “这倒也是大事。”崔滢点点头,商量着问她,“我家田庄上有佃户,我出钱请他们来替你们家干活。可好?”

        唐梅死死盯着她,不肯点头。

        她无法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反驳这个“郡主”,却固执地认定,这事情太过奇怪,太过巧合,必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咬牙狠狠出声:“你一定在骗人。你在骗我哥哥。”

        唐斌低声训她:“郡主是我们家的恩人,不可无礼。”

        崔滢微笑:“骗人总得有图谋,我若是骗你们,我图什么呢?”

        “你看上我哥哥,你想要图谋他。”

        这句话冲口而出,唐梅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说了出来。满面通红,却又倔强地昂起头,不肯收回。

        “小妹,不要胡说。”唐斌沉下脸。

        唐梅急了,几乎想要大叫:“哥哥,她看你的样子好生奇怪。她肯定不怀好意。老人家不是说过吗,城里有些不学好的富家太太,最爱在乡间寻精壮男子去养着,好陪她们做戏玩耍。”

        “唐梅,你闭嘴。”

        哥哥气急了才会直接叫她的名字。

        唐梅终于闭上嘴。仍旧睁着一双泪眼迷蒙的眼睛,不甘示弱地瞪着崔滢。

        “郡主恕罪……”唐斌刚开口说了四个字,呼吸一窒,余下的话堵在喉咙。

        月光下,那个微微垂眸的女子扬起脸,看着他们兄妹俩。

        她眼眸里似是燃着一把熊熊的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烧得唐斌心口没有来由的一痛。

        她伸出手,指着高天明月:“我发誓,若我对令兄存有非分之念,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即便侥幸活着,也断子绝孙,终身孤苦。”

        她的声音低沉决绝,如同夜间盘旋的风,呼啸着,冲荡着,啃啮着,从松间锯齿般掠过,沉进黯黑的深潭。

        矮树林中传来几声野鸭子的叫声。不远处,看家狗被惊醒,冲树林吠叫。

        唐斌回过神来,抑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慌,勉强笑道:“小妹胡言乱语,郡主不必当真。这些断头话,决计不能作数的。”

        崔滢不理他,只牢牢看着唐梅:“你肯信我了吗?”

        唐梅只被她的毒誓吓住一小会,很快又咬着嘴唇,倔强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你没说,我哥哥替你挡煞,会有什么风险?”

        崔滢正要说话,唐斌摇摇头,望着她,低声道:“你不用说了,我答应你。”

        唐梅想要跳脚,被唐斌用力按住,挣脱不得。

        崔滢垂下眼脸,避开唐斌深深的目光:“若是你们兄妹都没意见,明日我再登门拜会令尊令堂,请求他们首肯。”

        “阿爹阿娘若有疑虑,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

        唐父唐母最怕的,无非是他不孝顺,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只要他当着乡邻面,立下字据,发下毒誓,无论将来如何,一定会回到唐家。爹娘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崔滢微微一笑:“多谢。”

        “是我该多谢郡主,让我有求学的机会。”

        崔滢再也忍不住,抬眸回应他的注视。眼眸盈盈,含着幽微的光。

        她的阿泽呵,总是那样温暖的阿泽呵。

        总是愿意记住别人的好,总是不愿计较别人的算计,不乐意辜负别人的心意,总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周全他人。

        崔滢心中,柔软得好似春水满涨。

        唐梅死死盯着她。

        那目光是如此用力,仿佛变成实质的刀,狠狠戳在崔滢身上。

        崔滢转过目光,望向别处。忽然睁大眼,惊呼:“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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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火的地方是唐家。天干物燥,唐家又是木头房子,泥巴糊篱墙,屋前屋后堆着干草,烧起来极快。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房子已轰然倒塌。被惊醒的村人纷纷赶来,手里捏着木勺葫芦,已无用武之地。

        唐梅赤红着眼,就要往火堆里冲。唐斌拦腰抱住她,塞给几个乡人看好。又让人把他从头到脚淋湿,脱了衣服,包住头脸,冲了进去。来回两趟,抱出两个人来。

        唐父救出时,已然没有气息。唐母还剩最后一口气,死死拉住唐斌,喉咙似是被灼伤,嚯嚯而已,不能成语,只能指着唐梅,两眼直直望着唐斌。

        唐斌明白她的意思,眼眶通红,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喉头哽咽:“阿娘放心,儿子一定照顾好妹子,不会让她吃苦,不会让她受委屈。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母粗粗地出口气,闭上眼,渐无声息。

        乡人围拢,见到这一幕情景,无不惨然。大婶大娘抹着眼角,低声议论;“好在大郎是个有良心的。”

        “将来的事,却又难说。”

        唐梅扑上去,守着她爹,抱着她娘。两具尸首离了火堆,逐渐冰冷,她拼命将他们搂在怀里,却再无法让他们醒转。跌坐于地,放声恸哭。唐斌单膝跪在一旁,红着眼睛低声劝慰。

        已有乡人去叫了里正。他匆匆赶来,看了一圈,对唐斌说道:“既是出了人命,需得报官。大郎随我去一趟县里。让你妹子到别家歇下,你再请一户相好的人家烧水做饭,等县里的差老爷们来了,也好招待人家一顿饭食酒水。”又低声嘱咐他备好草鞋费及利市。

        唐斌去屋子后方,在灰烬中挖了半天,抱出一个瓦罐,掏出数十钱,一一照他的吩咐,安排妥当。又将瓦罐交给唐梅抱好,方才动身随他上路。下午时分返回,身后跟着县里派下的差人和仵作。

        唐梅一直在被烧毁的屋前守着,不肯去别的地方。几个相熟的大婶姑娘陪着她,晌午做了饭食,也端来请她一起吃。

        崔滢不走,虽然没人招呼她,她也仍然在一边看着。站累了,就如同行旅的客商一样,靠着卧倒的马儿斜坐着。

        海月找了户殷实的砖墙人家,许了银钱,让他家好生做了一餐。乡下饭菜谈不上精致,好在大家饥肠辘辘,倒也没有计较太多。

        仵作勘验时候,唐梅把唐斌拉过去,咬牙切齿地跟他说:“哥哥,刚才我听她们议论,这件事,跟周家脱不了关系。”

        “周家?”唐斌皱起眉头,“周有清?昨日不是已经跟他们撕掳清楚?”

        “阿爹阿娘向来小心,我娘又最是心疼柴火。每夜睡前,必定要屋前屋后巡查好几遍,怎么可能会夜间起火?火从哪里来的?”唐梅道,“我们在村子里也没什么大仇,只有周家跟我们作对。一定是他们干的。”

        话音未落,院子外头已然来了几个人,青衣小帽,脸上还有几道鞭痕,正是周家那几个小厮。

        皂役被他们叫去,作揖施礼的,不知说些什么。唐斌眼睛尖,看到领头的小厮悄悄往皂役手里塞一个鼓鼓的布袋子。看那样子,里头不下一百文。

        唐梅也瞧见了,抱着瓦罐冲过去:“官差老爷,你是来看人命官司的,怎么能收嫌犯家的银钱?”

        这话可就让皂役不爱听了。拉长一张脸,摆出堂堂官威:“老爷派我们下来,是来看火灾现场。哪里来的人命官司?又哪里来的嫌犯?敢情这是不是命案,不需要老爷裁定,倒是你一个村姑一张嘴,就能下定论了?难怪老爷们总说,妇愚无知。果然是这个道理。”

        仵作从里头出来,唐斌迎上去,奉上二十文钱。这又是仵作专有的踏勘费。

        仵作收入怀里。这才说话:“若是命案,定是先禀报老爷,断没有跟你们说的道理。不过适才已勘探过了,尊家两口,男尸于睡梦中窒息,女尸因火气伤了咽喉肺部,无法呼吸,亦是死于火。尸身俱无外伤,确系失火引致。”

        唐斌问道:“敢问老爷,火从哪里起?”

        “从柴房里头起事,很快连至堂屋。柴房里有烧成灰烬的山药,想是你家夜来烤食,余火没有灭尽,合该糟了这一出劫。”

        “我家最近没有挖过山药。”唐斌顿了顿,又说,“家里也没有加餐的习惯。”

        唐家穷,一日不过上下午各一餐霍香稀饭伴咸菜。

        唐斌继续说话:“家父母平时睡觉警醒。小人适才救火时,隐约闻到有桐油的气味。”

        唐梅的话,令他心里也起了疑窦。若往周家行凶的方向想来,似乎也有可能。

        言语之间,便留了心眼。

        这句话半真半假。

        唐父唐母睡觉警醒是假。农忙时节,一天下来,所有劳力精疲力尽,一旦睡下,雷打不醒。

        桐油味道却是确有其事。只是那味道太过轻微,他也是初入火场时,似有若无地嗅到。待要再寻,却又只有木头被烧焦的气味。

        仵作沉吟。差役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仵作干咳两声,拿捏着语气:“你的话,我会呈报县老爷。他老人家自有明断。”

        里正和周家的小厮陪着他们,也不去唐斌打好招呼,备好饭菜的人家,竟直往周家去了。

        周围的乡人看见这一幕,悄悄散了。就连陪了唐梅大半天的几个大婶小娘子,都被自家男人扯回屋里。

        唐梅不服,想要追上去理论,被唐斌死死拽住。

        “没有用的。”他低声道,“我在县衙里,便见到那周有清,正跟县老爷坐在一起说话。”

        “一定是他们,一定是姓周的,”唐梅浑身如打摆子一般发抖,红着眼睛看他,“哥哥,爹娘就这样被他们白白害死吗?他们养了你十六年,你就这样看着他们被人害死,一个屁也不放?”

        唐斌垂下手,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崔滢起身,走上去,开口说话。

        声音落在风里,清凌凌,脆锵锵:“唐大郎,唐二姑娘,若想为你们的父母报仇,有两条路。其一,去找你们所有的亲朋好友借钱,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毫无胜算的官司。不过,诉讼为险途,民间千金之家,也多半因此破败。你们兄妹俩,能借到多少钱?”

        “就算你们能借到银钱,也未必能赢得官司。每年衙门都有无数苦主,案件未结,便已瘐毙班房。也有求告多年,甚至父子相继,累世不休的缠讼,没有衙门愿意受理。”

        “若选这条路,我愿送你们二十两银子,让你们至少一年之内,能够上下打点,衣食无忧。”

        唐斌看着她:“第二条路呢?”

        崔滢看看他,又看看唐梅。唐梅似是知道她会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二条路,便是读书。好好读书,中举做官,做大官。你就能为家人报仇。”

        “别人从小读书,我今年已经老大,如何能够比得过别人?”

        “读书讲天赋。天赋未到,便是皓首穷经,也一事无成。若有天分,再加名师,再有恒心毅力,三两年间,便可初见成绩。”崔滢看着他,“我会替你延请名师。”

        唐斌清亮的眼眸望着她:“你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崔滢笑了笑,后退一步,声音淡淡,“你忘了,我要借你挡煞?你我双方,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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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七过后,唐父唐母下葬。因是死于非命,又系外姓,周家村不许他们葬在本村坟山。

        要么,就在野地里随处挖坑埋了,若无人结庐守墓,就有被野狼刨坟叼走的风险。要么,就花大钱买别村的墓地。

        唐梅撒泼大闹,却也无济于事。平时还疼着她的大婶大娘们,如今也离她远远的。背后议论她被父母宠坏,一点不识道理规矩。若是把他爹娘埋进自家村子里头,坏了全村人的风水,这怎么能行?

        最后,还是崔滢出面,让他们将父母葬在王府田庄外的墓地里,才算了结这桩事情。

        十亩薄田卖给了乡人,换成五十两银子。唐斌全都交给唐梅,让她好好收着。

        临到离开那日,唐梅趴在田埂上,哭得声嘶力竭。

        唐斌默默守在她身边,望着自己曾经流过无数汗水的土地,神情黯然。唐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哥哥,咱们这算是卖身给那个郡主了吗?”

        “不是。”唐斌摸摸她脑袋,“等郡主的煞劫过了,我们就能离开。我会干农活,又会做木工,又会读书写字,就算不能中举,也一定能挣钱养活你。”

        “我们爹娘的仇,要怎么办呢?”

        “戏台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用急在这一刻。”

        坚定沉着的男子声音,让少女惶恐的心中,生出浓浓的依赖。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不会把我卖给别人,做妻做妾做丫鬟吧?”

        唐父唐母还在停灵时候,就有村痞隐晦地跟唐斌提过这事。被唐斌一拳打出门去,飞了老远。

        “当然不会。”唐斌笑了笑,伸手刮刮她鼻头,“哥哥一定替你选个好人家,为你置办八抬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崔滢在山下等候,远远地看着他们两兄妹相互依偎,坐在田埂上说话。

        抬头看着天边浮云,心中惘然。

        今生与前世,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

        前世直到她二人身死,唐父唐母都还活得好好的。听说王府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他们买田造屋,日子过得红火,又收养了一个孤儿承继家门。

        唐梅,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被周家立为妾室,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被折磨死了。唐斌深夜驱驰百里,回乡手刃仇人,为她报仇。

        如今唐父唐母死于一场大火,唐梅却留在唐斌身边。

        这些变化,都是她重生带来的吗?是她指使道人去他们家,说了文曲星的鬼话,才导致唐父卖地,周家勒索?

        这样算下来,是她间接害死了唐家父母,却又鬼使神差,救了唐梅?

        她苦笑起来。难怪人说,天机莫测。毫厘之差,滑谬千里。

        未来的路,究竟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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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之外,一骑快马追上王府卫队。

        崔浩不爱骑马,正搂着一个清倌人,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耍。

        听了来人回禀,收回手,靠坐厢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声音淡淡:“罢了,算他命大。”

        一只酒杯偎到嘴边,崔浩也不睁眼,就着清倌人手里喝一口。脸上神情丝毫未变,声音却陡然森冷狠厉:“滚下去。”

        清倌人一愕,还没回过神来。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飞箭般,被崔浩飞起一脚,踹出车厢。

        落地之时,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背上传来闷响,似是被人拦腰锯断。痛得再顾不上仪态,在地上翻滚哀嚎。

        前后十来个侍卫,如同没见到这一幕一般,目不斜视,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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