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田庄(七)
唐梅再次醒来时,窗户纸上一片暖黄,已是日落时分。
那个叫做海月的刻薄丫鬟不见了,山月守在床头的竹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盹。
屋子里已经收拾过。这几日因为她生病,唐斌日夜不停照顾她,毛巾、水盆、碗碟来不及收拾,随手撂着。如今都已经规整齐全。
她最宝贝的瓦罐也贴心地放在她枕头边上,一伸手就能抱住。
因发汗湿透而换下的衣服,也已被收走。
家里失火,一切东西全烧没了。她如今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是崔滢的衣物。
柔软,轻盈,华美。
唐梅却觉得不舒服,像是小孩子偷穿戏服,浑身别扭。
她恶狠狠地想,要是崔滢给她丫鬟的衣服,说不定她反而好受一些。
心里有个声音提醒她,若真是那样,她说不定更生气。
凭什么拿她当丫鬟看待?她虽然穷,也是堂堂的良家女子,并没有卖身给任何人。
院子里头传来唐斌说话的声音,她竖起耳朵。
“先生布置的作业,我一定全力完成。”
——哥哥有了先生?
“明日检查。若是记忆有差,自责戒尺二十。”
——冷淡的女子声音。
“郡主且慢,有件私事,我,我想拜托郡主。”
——哥哥想求什么?
唐梅不由自主坐起来。
山月惊醒,揉揉眼睛,松了一口气:“唐姑娘,你醒了?”
唐梅压手指嘘了一声。
“……我是男子,且住在庄上,也不用见客,衣服什么的,并不着急。倒是小妹没有合身的衣服,需得烦劳裁衣娘子替她量一量,先赶着做两身出来。银钱方面,我们不会亏待裁衣娘子。”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琐事,原本不该麻烦郡主。只是我跟孩子们打听过,庄子里头,没有专门做衣服的匠人。只有郡主身边有裁衣娘子。所以只好冒昧开口,郡主勿怪。”
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那个刻薄的海月。
这声冷哼的意思,不用多想便能明白。一个乡野村姑,哪里配用她家郡主的裁衣娘子?随便找个大娘,扯一身粗布笼在身上,不就行了?
“明日我就让芳姑过来,替令妹量体裁衣。”那冷淡的女子声音说道,“一并连你的也做了。你如今是读书人,便该穿读书人的衣服。花费什么的,暂且记在账上。等你们离开那日,连着我送你们的谢仪,再一并结算。”
“多谢。”
唐梅慢慢躺回去,手按在眼睛上,只觉眼角酸得厉害。
哥哥,终究还是疼她的。
两人说完话,郡主便离开了。她住的大院子在后头,想是顺路送唐斌回来。
唐斌进到屋里,山月与他交代唐梅这大半日的情形及用药。
虽然她极力轻描淡写,“唐二姑娘下午又昏迷了一遭”的消息还是让唐斌吓了一跳。急忙过去床前,低头探察,温声问道:“小妹,你觉得怎么样?”
唐梅不说话,拉过哥哥的手贴在脸上,眼泪如瀑布一样流下来:“哥哥,你让她们都出去。我想跟你好好说会话。”
山月识趣告退。出门之时,暗自替海月发愁。若是唐二姑娘找她哥哥告状,这位唐少爷心疼妹子,把事情捅到郡主面前,海月必定要受罚。
室内安静下来,唐斌看山月已经煎好药,案上也有食盒,里头温着煮得稀烂的肉糜粥。微笑道;“小妹,你打算先吃粥还是先吃药?”
唐梅摇摇头,“我什么都吃不下。”
唐斌难得见自己这个爽利泼辣,颇有乃母之风的妹子如此安静。心中怜惜,在山月方才坐着的竹椅上坐好,问道:“你想说什么?哥哥听你说。”
唐梅抬起泪眼看着他。
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离那个郡主远远的,好不好?我们有银子,有力气,给人种田织布,或是去县城做些佣工女使,总不会活不下去。”
她说了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近似哀求。
如她所料,唐斌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我答应了郡主……”
“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唐梅哭出来,“哥哥,你不要骗我,你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郡主这个人?”
“小妹,不要胡说。”唐斌的脸忽然红了,眼睛却黯淡下去。“我们是什么人?郡主又是什么人?她迟早会离开这里,回去王府。我,我就算心里,”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液,似是从喉咙深处抠出这句话——“心里喜欢她,又怎么敢让她知道?又能有什么用?”
唐梅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突然呆住。
唐斌说出暗藏心底的秘密,一时心中如沸如滚,又酸又胀,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原来我是喜欢郡主。
原来这种又煎熬又甜蜜,想要见她,又怕见她,听到她的声音,便情不自禁竖起耳朵,捕捉她的一切言语,见到她的身影,就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眼睛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总是追随她一起移动的感觉,就叫做喜欢。
他虽出身农家,吃喝不足,身量却奇怪的比常人高大。眉眼俊朗,人又温和有趣,十里八乡都有姑娘听说过他的名字。
乡下姑娘没那么多顾忌,田间陇头遇上,红着脸送野花的,对着他唱山歌的,大胆冲上来问他“中意我不”的,他一月里头,总要碰上那么几起。
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如饮了社日的酒酿,不停地眩晕,不停地坠落。
可他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却是远在云端之上,任他竭尽全力,也永远够不着的郡主。
他坐在床边,心里忽明忽暗,一会儿如在火上烤着,口焦舌燥。一会儿如同直坠万丈深渊,浑身僵直。
窗边的黄光从浓稠转为稀薄,接着泛白了一阵,又迅速地沉黯下来。
炉子里烧着极细的炭,没什么烟,却燃了许久。这会儿透出红光,照亮屋中一小片角落。
唐斌正要起身去点灯。唐梅伸出手,一把攫住他衣襟:“哥哥,你还记得吗?你在竹林后头的屋子里,替我打了一架床?”
唐斌便又坐下,握住她冰冷的手,替她塞回被子下。
细细捂好被角,方微笑道;“怎么不记得?那还是我七岁那年,初初学木工,立下豪言,要给你打一架拔步床当陪嫁。我家小妹,半点儿不比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差了。不过,哥哥没用,这么些年下来,都没给你打完。”
离开周家村时,两人都被乡人伤透了心,索性连那架半成的拔步床也卖给了别村的人。
那床木料倒是寻常的榆木,然而唐斌近十年的闲功夫都用在上面,又是为自家妹子做的嫁品,精心十分,榫卯牢固,线脚圆润,雕花精美。有好几个富户竞相出价,最后竟卖得十五两银子。
唐斌见唐梅神色惨淡,以为她舍不得那床,隔着被子拍拍她手,安慰道:“虽说我不能替小妹亲手打造了,可将来你若出嫁,哥哥便是用抢的,也一定想办法替你置办一架更好的。”
“我想再去那屋子里看一眼。”
床体大,虽然卖给别人,暂时却仍放在竹林后头,等待新主人家请来合适的木匠。
“等你好了,我陪你去看。”唐斌不以为意。
“不,我现在就想去。”唐梅坐起身子,咬着唇,固执地看着他,“哥哥背我去。”
“这么晚了……”唐斌意外至极,下意识就想跟她讲道理。
“我就要去。”唐梅打断他,大声地,像是跟谁赌气一样,气势汹汹地说话。
“小妹……”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你不肯陪我,我就自己去。”她披散着头发,强撑着起身下床,蹲在地上,四处找鞋。
唐斌忙去点了油灯,移近床边。
唐梅找到鞋,一面胡乱往脚上套,待穿上才发现打错对家,又脱下来重新穿,一面口中怒气冲冲,带着要哭却又忍住的颤音:“反正我是没人疼的孤儿,我没爹没娘,虽然有个哥哥,却被外人勾了魂,眼里心里,再也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唐斌叹口气,放下油灯,伸手扶住她,温声道:“小妹,你若真想去,就把外衣披上,我背你去。”
“你肯陪我去?”唐梅泪眼朦胧地看他。
“你是我小妹,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疼你,谁来疼你?”唐斌转过身,背对着她。“上来吧,趁着今晚月头明亮,我们赶紧地去了,也好早些回来。”
片刻过后,明晃晃的月亮照着两个重叠的人影,晃悠悠出了田庄,往后山爬去。
崔滢所在的院子还亮着灯,屋内烛照如白昼。她低着头,悬着手臂,握一管狼毫,不时蘸一下墨水,在书卷上运笔如飞,行云样写着什么。
“姑娘,已近子时了。今日便歇下吧?”山月替她研着墨,眼角扫过墙角的滴漏,忍不住再次劝说。
“再有几页就好了。大郎一旦开蒙,进度极快,若不早些准备,便要耽搁他。”崔滢头也不抬。
山月掩住嘴,悄悄打个哈欠。
门口忽然撞进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娘,姑娘,唐家那两兄妹跑了。”
“什么叫跑了?”崔滢握着笔发愣。
海月喘匀气,这才把话说清楚:“刚才有人起夜,看到唐大郎背着他妹子,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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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竹林深幽安静,如同一个神话中的世界。
唐斌翻进去,拨开门闩,扶着唐梅走入小院。
那架还没上围廊的拔步床静静地立在屋中空地。唐梅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伸手来来回回地摸。最后斜着身,半坐在床上,抱着床柱,放声痛哭。
哥哥他不知道,这两年来,来家里给他们兄妹俩提亲的人不少,爹娘从来都一口回绝。
为的,便是想要他娶了自己,从此一家人和和美美,一辈子不用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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