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田庄(十八)
崔滢特意跑一趟县城,为的是找本地官长打听盲道人口中所说的“流寇”。
“郡主幽处山庄,也听说了这批贼子的消息?”县令笑道,“昨日有邸报到,说是贼子连破三城,如今声势已达五六万人。好在他们一路北上,昌县非他们必经之路。郡主若是害怕,不如我送些乡兵过去,护卫郡主周全?”
崔滢不假思索,谢绝了他的“好意”——地方官吏为了贪墨兵饷,弄去乡兵充数的全都是些老弱乞丐,拘囚罪人。
把这些人弄去田庄,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县令送她出去时,又笑道:“忘了告诉郡主。下官收到兵部传檄,朝廷已派大军前往征剿。安远侯府的小萧将军拜做先锋,不日就要借道本县。小萧将军专程派人送了信来,谢下官对郡主的照顾。下官忝为地主,自当尽力。小萧将军这份感谢,倒让下官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滢站住脚,低声道:“让明廷见笑了。王府与侯府,有婚姻之约。”
她倒是忘了,安远侯非世袭罔替,到萧明顾这里,原该降一等,成为安远伯。就因本次讨匪有功,萧明顾才能承恩袭原爵。
崔滢对这位素昧蒙面的未婚夫毫无兴趣。虽然听到他的消息,却过耳即忘。
反正两年之后,萧明顾便会知道她并非真正的王府千金,退婚退得十万火急,干净利落。两人之间再无瓜葛。
作别县令后,又去了回春铺,常大夫正在铺子里坐诊,见了她来,忙施礼请进。
崔滢笑道:“常大夫,我有个不情之请,想与你商议。社日将近,庄上有个比赛,想请大夫去做个判官。”
“小人只会看病,不会做判官。”常大夫笑道,“难道郡主所说的比赛,是择药,或是开方?”
“两样都不是。却是识字比赛,其中一方,常大夫也认识,便是唐家的大郎。”
“唐大郎?”常大夫奇道:“我上次见他,他还一字不识。如今进学了?就算进学,短短十来日,能认得几个字,还能与人比试了?”
常大夫一生行医,见惯世人百相。对这聪敏诚恳的少年颇有好感,捋须笑道:“郡主说个时日,我必去的。倘是大郎真有进益,我也不吝敝帚,便收他做个记名弟子,教他些浅显医术。”
崔滢欢喜,笑吟吟道:“那我替大郎谢过大夫了。”
常大夫又好奇问道:“以前只见过角斗比试,拳脚比试,作诗作赋的比试。这识字比试,难道是像学堂一样,考描红背诵吗?”
崔滢神秘一笑:“这个,可就容我卖个关子了。大夫到时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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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以后,便是秋社。
社日当天,庄里一切活计都停下来。庄头带着全庄男女老少,在社树下祭了土地。
众人围着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席地而坐。家家户户拿出自家酿好的社酒,就着郡主赐下的社饭社肉,欢笑喧天,等着看今年这一出“认字夺标”的新花样。
黄桂儿领头,带着二十个孩子站在戏台东边。孩子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人紧张,有人兴奋,有人脸色发白想开溜,有人东跑西跑不停歇。全靠黄桂儿带着几个心腹维持纪律。
唐斌站在郡主身后,她侧身与他低语:“桂儿有大将之风。说不定将来能做个女将军。”
“可她只是个乡野小孩。”唐斌其实不在意她说什么,只要她肯这样靠近他,低声与他说话,她说什么,他都心中欢喜。下意识便想反驳她,引她多说几句。哪怕多说几个字也行。
“我回王府时,问问她肯不肯跟我走。”
唐斌沉默下来,方才的一腔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梅也在旁边,忍不住嘲讽;“人家黄桂儿也有爹娘,不是什么人都肯卖儿卖女,给你们贵人为奴为婢的。”
崔滢瞥她一眼,如往常一样,不接她话茬。
倒是黄桂儿,似乎知道她们在说她似的,突然回头张望一眼。碰到崔滢含笑的目光,脸色一变,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过一会儿,社鼓敲响。十几个精壮汉子打着赤膊,在戏台下一字排开,两手握着鼓槌,高高落下,又奋力扬起,红绸带云翻浪卷,如蛟蛇起舞。
雄壮的鼓声中,黄桂儿指挥着两个小男孩,手脚极快爬上社树,从树上垂下一条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方正小楷。
秋日正暖,秋风劲爽,那布条被上头两个小孩拉着,下面又有两个小孩扯着脚,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便如气囊一样鼓着。
黄桂儿见一切妥当,跳到戏台中间,其余小孩分成三排,在她身后依次站好。
黄桂儿挺起胸膛,童稚声音清亮悠扬,骄傲言道:“东学堂二十学子,五日内,共识得文字一千。请常大夫随意考较。”
常大夫正为难间,崔滢笑吟吟递上一支长长的钓竿,“大夫用这个。”
他拿了钓竿,走到树下,随意指一字。
那二十个学童无论男女,大小,就算此前还在闹腾的孩子,此时也全都严肃而紧张。清澈目光随着钓竿而动,每指一处,便有个孩童高声报读:“鸟”“问”“木”“如”。
每当孩子们报读出来,便有他家里的长辈带头喝彩。庄户们也纷纷呼应,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常大夫又指了些更复杂的字,如“履”“馨”“衡”之类,偶有小孩答不上来。
海月站在台上,手捏沙漏高声计数:“五……四……一”
这字便算作废。
如此计算下来,一柱香的功夫内,常大夫考较了一百个字,孩子们答出九十。这成绩令夫子也相当满意,脸上皱纹笑得如山茶花开。
孩子们比赛完,个个意气风发,几个男孩激动之下,把黄桂儿抬起来,高高地抛起又接住,又笑又闹:“桂儿厉害,桂儿是大学士,桂儿是大功臣。”
可不是么?这九十个字里,她一人就独答了三十来个字。
接下来,轮到唐大郎。他自己嗖嗖爬上树,也垂下一条布帘,却比孩子们的短窄。
庄户们看了,轰然大笑起来:这还用比吗?单是尺寸上,就短小了不少。
有那起子促狭又大胆的村妇,更是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唐家大郎是个人样样,谁知道竟是短了尺寸的。将来娶了媳妇,可千万别是个寸头钉。”
周围一圈大娘大婶笑得眼泪都飙出来。
哄笑声中,唐斌一声不响,倒挂在树上,又从背囊里掏出一卷布,依旧垂下去,与头先那条幅并列。
笑声渐渐小下去。
就这样,唐斌总共从背囊里掏出十卷布,将那社树围了个满圈。远看上去,倒像个神龛笼子。
他挂完布帘,从树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
庄户们交头接耳,彼此咋舌:“我的个老天爷,这密密麻麻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这得是多少字呀?”
唐斌上得戏台子,朝常大夫一报拳,微笑道:“小子无能,五日内只认得五千字。还请常大夫抽考。”
台下一下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渐渐如开水样沸腾起来:“五千字?这怎么可能?”
“我听说山那头的李举人号称神童,学会一千个字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唐大郎难道比举人老爷还厉害?”
“要真能认得,怕不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凡人吧?”
孩子们更加不肯信。黄桂儿跳脚嚷道:“他一定在夸口。常大夫,你快考他。拣最难的字考他。”
就在这一片纷嚷热闹中,有两个男子从山脚方向走来。为首之人穿着青紫色回文裹金边锦袍,头戴青玉小冠,眉眼凌厉深沉。身后男子四十多岁,腰间佩刀,似是随从。
两人行到人群外,驻足观看。不一会儿,为首男子的目光落在台上。
戏台之上,崔滢仍着男装,修长挺拔,笑容飞扬。秋日照着她,如同昆山玉出,光芒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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