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田庄（二十一）

春秋两社，素来为时人所重。每逢社日，无论男女老少尽享社日欢愉,“共向田头乐社神”“家家扶得醉翁归”。便是妇人儿童，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能敞开肚怀，痛饮尽欢。

        崔滢事先有言，今日与众同乐，不欲受彼丫鬟婆子辈约束。故而下人们也乐得偷懒，或是三五相约，或是加入相熟的群体，划拳行令，喧嚷笑闹。

        她手里提一个小小的葫芦酒壶，也不记得是哪家庄户塞给她的了，只知入口香甜清冽。时不时拔下塞子，小饮一两口，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社瓮虽……草草,酒味亦……亦醇酽。长歌南陌头,百年应……应不厌……”（陆游社酒）

        山月谨慎，不敢远离。见她有了醉意，忙上前去扶。却被她推开，一双星眸亮晶晶地看着她：“山月，别管我。我心里明白着呢。”

        转眼看见一旁树下静静站了个人，唇角一翘，笑容如昙花绽放：“你也想管我？”

        唐斌忍不住踏前一步，她站在风里，身子不稳，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似是下一刻就要飞走一般。

        “先生……”

        “唐大郎，你今日奋勇争先，替本郡主大涨面子。我奖你什么好呢？”她偏着头，眼珠子转着，似是苦苦思索。

        “郡主已经奖过我了。”

        崔滢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拍手，眉峰一扬，笑得开心：“我教你骑马去。”

        马厩就在不远处。崔滢一边甩着手里的酒葫芦，一边口齿含糊地嘟哝：“你叫唐斌，你可知道斌字何解？且文且武，文武双全。你如今会读书了，骑射也可不能落下……”

        山月也跟在他们身后。临到上马时，崔滢把葫芦扔给她，朝唐斌笑道：“看我怎么上马，你跟我学。”

        唐斌原本站在两尺外，被她一把拽过去，耳中是她低低的，略带点酒醉鼻音的抱怨，娇俏软绵：“你站那么远，怎么看得清？”

        “手要这样，”她伸出左手，第三指插入两段缰绳中间，连同马鞭一起，抓住髻甲毛，“拳心向下，握紧。左脚踩上脚蹬，右脚蹬地，上马之后，立刻找到右侧马镫，记住此时不要碰到马肚，否则它以为你要它跑动，骤然发力，摔你个大马趴，哈哈哈……”

        山月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骑马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学会的？别说骑了，寻常人，便是站在这样的高头大马跟前，都会心生畏惧，便如常大夫一样。

        姑娘如今醉醺醺的，说话唇齿不清。唐公子却又把她说的话奉若圭臬，一丝不苟，全心全意地照做。

        老天保佑，可不要闹出什么坠马踏踩事故来。

        崔滢说着，一翻身，如一只飞雁一般，轻轻巧巧上了马背，一双眼期待地看着唐斌。

        唐斌去到自己那匹马前，照着崔滢的样子，左手穿过缰绳。

        那马欺生，扬起前蹄，昂着头，灰棱棱叫唤一声。

        唐斌被扬得满头灰，身后传来崔滢大笑：“大郎，它不服气你呢。”

        不服气吗？唐斌咬咬牙，眼中浮现倔强神色。

        他再度踏前一步，左手握住缰绳的同时，迅速踩上马镫，那马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翻身而上。

        他自小爬树攀缘，身手比崔滢可要灵活多了，也不惧高，不怕快，不是常大夫那样的文弱人可比。

        上马之后，忘了崔滢嘱咐，下意识收紧腿。马儿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闪电般奔出。

        崔滢惊呼一声：“大郎。”立即催马跟上。

        一路疾奔，两边树木向后急退，原本柔软的晚风也劲冷起来，逼得呼吸发紧。

        她始终没有追上唐斌。

        前马如发了野性，只管撒开四蹄，低了头，全力朝前狂奔。

        唐斌似也动了火气，闷头不响，身子自然而然伏低，如一道黑鹰样贴在马背，随着马匹上下颠簸。

        前面一人一骑倒没出什么问题，倒是崔滢此前饮酒过多，此时酒意发作出来，浑身发飘。

        农家酒酿，入口清甜丝滑，没有烧酒的霸道。过得一段时间，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醉倒，最是后劲吓人。

        崔滢手脚发软，心知不妙，只好在神智尚存之时，勒停马匹，翻身落地。

        王府田庄甚大，她来了一两个月，也没有全数走遍。这里便是一处偏僻的枣树林，约有数十株规模。

        秋枣已经被庄户打尽，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枝丫稀疏。她坐在树下仰望，倒似鸽灰色天空被做成渔网，千疮百孔。

        她觉得自己成了网里的小鱼，这离奇的想象让她笑了一会儿。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布鞋。

        她盯着那双鞋，嘴里咕哝：“下次记得告诉大郎，骑马需得穿靴子……他没有靴子……我送他啊，唐梅，唐梅她又要使坏，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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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斌俯下身子，将那个似是阖眼睡过去的人轻轻抱起。

        他已经掌握了骑马的技巧，自信能够带她回去。

        将要走到马身前，崔滢在他怀里睁开眼，他似有感应，低下头去。

        她眼里是他看不懂的凄惶哀伤，手臂轻舒，环住他脖子，低低声问他：“你回来了？”

        “我走到前面，没有听到郡主声音，就赶忙回头……”

        “阿滢。”她声音奇怪，既像是无比清醒，又空灵遥远，似是从谋个不知名角落传回的余音。

        “嗯？”

        “叫我阿滢啊。”她小声埋怨。

        原来郡主单名一个“滢”字。

        他蓦然收紧手腕，深吸一口气，轻轻叫出那个名字。

        “阿滢。”

        崔滢被他搂紧，眉眼一花，眼睛里的凄惶消失不见。

        瞳仁里燃起小小火苗，凝成一团，亮得惊心动魄。

        她说：“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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