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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均天大王(二十五)


这一夜崔滢过得极不好受。

        海月原以为她会留唐斌吃饭,特地嘱咐厨房多做几个菜。结果只有崔滢一个人对着烛火,慢慢吃着。她吃得慢,却吃了很久,一桌子菜几乎都被吃得七七八八。

        海月看到后面,简直心惊胆战,巴着她的筷子,不准她再吃。

        崔滢笑她:平时你们总劝我多吃点,劳心费力地,就为了我多吃一口。今日我敞开了吃,你又来拦我。

        海月眼泪都快下来了:“哪有姑娘这样硬塞的?便是只鸭子,也要给填爆了。”

        果然,很快崔滢就发作起胃疼来,在被子下缩成一团,黄豆大的汗珠就没停过。她生性倔强,再是疼得厉害,也不肯出声呻/吟,只咬着嘴唇,死命硬挨。

        海月要去请郎中,或是去找唐斌来看,都被她厉声喝止。

        “只是吃多了积食,顶多明日晌午就克化了,哪里需要寻医问药?”

        海月不知道她的心思,被她脸色吓住,不敢出去,只好老老实实守着。

        崔滢疼得嘴唇发白,却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好海月,是个肯听人劝的。将来一定能少走弯路。”

        海月声音带着哭腔:“姑娘既然知道自己的毛病,为什么就不能改一改呢?”

        崔滢阖上眼睛,眼角有晶莹的水珠滴落,也不知是额头滑下的汗水,还是眼中流出的泪水。

        她有气没力地说:“改不了了,也不愿意改。老人家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就是我自己,不愿意为了任何人改变。不过,我再是做错多少事,连累多少人,我也有个别人没有的好处哩。是我种的因,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不会没头没脑去怪罪别人。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人?”

        海月含泪道:“谁敢说姑娘不是好人,我去剁了他的烂心肠喂狗。”

        这话引得崔滢掩口失笑,很快又放下手,捂着肚子,脸色发白。

        她眼睛无神地盯着纱帐顶上的兰草喜鹊绣花纹样,轻声道:“海月,我总算是知道了。人力终究有限。很多事情,哪怕你知道结果,从头来过,终究也还是会走到你无法预计的结局。”

        海月听不懂她话里悠远的空旷与寂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窗外芭蕉叶上细细飒飒的声音就格外入耳。

        “又下贼雨,春天这个季候,最讨厌就是下这种偷偷摸摸的雨,一点响动也没,第二天地面全湿了,走路都得小心。一点也不像夏天的雨,来去爽利,绝不这样暧昧缠绵。”崔滢一边揉着肚子,一边低声嘟哝,“我讨厌这雨。我不想让它下个不停,海月,好海月,叫它停下来,别再下了。”

        海月咬着唇,又想哭又想笑:“姑娘跟老天爷较什么劲?”

        崔滢固执得像个七八岁的孩童,翻来覆去重复:“不准它下了,不准它下了。海月,我不想它继续下了,我跟你保证,只要它不下雨了,我一定马上就不疼了,我就能立刻跳下床,生龙活虎地去骑马兜风。”

        海月哭笑不得,眨眨眼,拿出哄小孩子的语调:“好好好,咱们姑娘最大,她说不准下雨,老天爷就不准下雨。”

        崔滢似是安心了:“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

        海月扶着她慢慢躺倒,口里继续哄着“一定作数,绝不骗你”,一边替她细心搭好被子。

        崔滢安静躺着,面朝向墙壁,紧闭的眼角下,泪水如瀑布般奔涌而出。

        第二天一大早,奉三娘就派了人来回信。海月挡在门口,不让来人进去。来人不服,在门口吵嚷起来。

        崔滢睡得不踏实,很快被惊醒,叫了人进去。

        来的是个大大咧咧的二十来岁姑娘,长得不甚好看,却手长脚长,身形矫健。

        她自称叫做严花姑,眼里似是没有看到海月一脸不高兴,崔滢神情憔悴冷淡,依旧笑嘻嘻说道:“三娘让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商议过了,你的提议很好,他们愿意接受。”

        崔滢点点头,看了看窗外刚刚破晓的天色,嘴角微微一弯,没头没脑笑了一下:“他们倒起得早。”

        严花姑交代完了,也不急着走,反而大模大样地跟崔滢打听:“听说外头那一大车一大车的粮食都是你带来的?你可真有家底。一口气出这么多粮食也不带眨眼。”

        这话说得既没来头,又十分无礼。

        崔滢皱眉,朝海月道:“送这位娘子出去,拿两百文,谢她跑腿。”

        海月还没说话,严花姑已然笑起来:“哎哟喂,原来跑一趟还有好处可拿的,这可是老天爷下金银笸箩,砸中我这个走大运的。”

        一双略有点洼的梭子眼上下打量崔滢,笑道:“你可真有钱啊,郡主都像你这么有钱?难怪她们都想当什么公主娘娘郡主娘娘的,果然好使。”

        又皱眉摇头:“可惜,你这钱我要不得。我是三娘指使来的,要讨赏钱,也该是跟三娘讨。接了你的钱,回头不是把三娘给方起来?再说,大家兄弟姐妹,时常帮忙递个话原是常事,谁也没想过要什么赏钱。要照你这样子,不是很快坏了规矩?人心都要被你带坏了。”

        海月气得眼睛眉毛竖起:“爱要不要,谁还上赶着塞给你不成?你话说完了,就赶紧出去。我家姑娘还要洗漱,不方便招待你。”

        严花姑斜眼看她,海月忽然窒口。

        她在王府里,仗着姑娘的势,与人吵架从没输过阵。这会儿被这个严花姑拿眼一棱,不知怎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倒似被一把血淋淋的刀架在脖子上一样。

        严花姑最后看了崔滢一眼,说了句奇怪的话:“你家粮食很多,一个人吃不完。你早点想办法,别浪费了。”

        这才转身走了。

        海月觉得自己方才输了人,气愤外带了懊恼,气咻咻地转圈子,又逮着几个来送早饭的小丫头出气,把她们骂得抽抽噎噎。

        崔滢不厌其烦,喝止了海月,草草用完早餐,便套了马车,一路往后街处卢尚书下榻处行去。

        卢尚书请她去书房奉茶,听了她一番言辞,沉吟道:“他们想要朝廷给一个女子赐散爵?虽然这比封侯要好说一些,终究也是难事。”

        崔滢微笑道:“五等之外,不入正例,其实无伤大雅。尚书若连这个都无法处置,匪首的第三个条件,只怕更加没有筹措余地了。”

        卢尚书看了她一眼,心中疑惑。她知道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匪首跟她说了?唉,果然年轻人还是靠不住,一见到美人,就神魂颠倒,全没顾忌。难成大事,难成大事。

        捋着长须,道:“他们想要什么赏爵?”

        “或是要个明义君的封号,或是从武职,想要讨个婆娑将军的称号。”

        卢尚书不由得哈哈大笑:“郡主诓老夫来了。这样的雅号,是他们那等粗人想得出来?郡主暗地里偏帮他们,拉架拉得不公正。”

        崔滢眨眨眼:“左右不过是为了招安的朝廷大计,尚书宽仁,必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明义君倒还好,这什么婆娑将军,未免有失轻薄。虽然是散爵,到底也是朝廷赏赐,不可儿戏。”

        崔滢笑道:“如此,我就替明义君谢过尚书了。”果然敛衽一礼,盈盈下拜。

        卢尚书不禁愕然:“竟是郡主的退二进一之策?老夫上当了。”

        两人说笑一番,奉三娘封明义君一事便定下来,至于品级俸禄等事,自然是将来再议,横竖匪军也不理论这个。

        崔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悠悠道:“如此,则招安之事算是大有进展,只剩最后一桩棘手事了。”

        卢尚书颓然落座,放下官帽,搔搔后脑勺,长叹一声:“也不知那匪首如何想来,涞州地处中原,开化日久,羁縻二字,他怎生说得出口?这自是打小不读书的后果,张口就闹笑话。”

        “当啷——”崔滢手中茶杯剧烈晃动了一下,她忙低下头,稳住心神,待水面平静,心头的惊涛骇浪也稍稍平息,方顺着卢尚书的话头。小心说道:“尚书言之有理。他难道不知道,朝廷设羁縻州县,乃是为了宣慰异族,归化生番?涞州乃熟地,岂可以羁縻视之?如若涞州能够羁縻,则天下数百郡县,何处不可羁縻?岂非春秋之世,百里之国再现?”

        卢尚书皱眉不语。

        崔滢放下茶杯,试探着问道:“似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尚书居然没有当面严辞驳回,还容他陈说,我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卢尚书缓缓道:“匪首虽然读书不多,文墨不怎么通,但他有个问题却深入老夫之心。”

        崔滢侧耳,听他低声缓慢道来:“他问,春秋之世,士大夫与国君坐而论道,诸子百家,皆可自售于高门贵庭,择其善者而从之,方有儒家之兴盛,百家之争鸣。方今千年以下,君待臣如子奴,臣遇君如卑芥,惶惶恐恐,汗如雨下,再无坐而论道之事。这到底是今世之君不明臣不贤,还是天下混一,士人大夫学得一身本领,也只能卖与天家,再无选择游说的资本?”

        崔滢手指在衣袖里微微颤动,这次不再是因为伤心或悲痛,而是被这个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质问惊得浑身汗毛倒立,惊惧之下,却又油然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激动。

        她总算明白卢尚书奇怪的反应了。

        作为朝臣,对于这等有违成制、近乎胡闹的提议自然是嗤之以鼻。然而唐斌这个问题,看似无心,却实实在在打中了千年以来儒生们孜孜不倦、殚精竭虑所想解决的问题:该怎样制约皇权?

        天道虚无,臣道羸弱,相权早已被分割,天子大权独揽,再无掣肘。这正是儒家最大的一块心病。

        唐斌这荒唐的“羁縻”之议,其实质,竟是要在涞州再建春秋百里之国。

        卢尚书眼望窗外,回想起那日谈话,年轻的匪首站在树下,青铜面罩下,微笑和煦,却缓缓说出那句利剑般刺破千古层雾的话:书上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可是,若只是一家生意独大,所谓法家拂士,最后全都做了应声虫,马屁精。涞州

        只是一座小城,方圆不过百里,并不会影响国家大局。可是只要涞州能够羁縻,总能提供不一样的样本,总能为不得志的仁人志士,提供一个无需去国怀远,就能大展拳脚的去处。

        当然,这些话,仍然不足以打动在学术与政治上浸淫一辈子的卢尚书。

        但是唐斌最后望着他,轻声而诚恳地道:“尚书,该变一变了。千年死水,终须一石破之,激起千尺之浪。尚书,是不破不立,大争而后重生,还是周期循环,大乱而后循治。小子愚钝,想不明白。尚书饱读诗书,历经世事,必定能比小子看得更为长远。”

        彼时,卢尚书看着这个温和的年轻人,一时失语。他可曾有过这样豪气冲天的少年时候?可曾有过这样不受任何拘束,天马行空胆大包天的激情时刻?他言语里描述的那个君臣坐而论道,士人奔走于各国王庭的大争之世,正是后世无数学术门派的起源与肇端。

        千年之下,风流不再。

        这年轻人所言,该变一变了,果真如此?天下治乱,难道真的有以前从未走过的新路?

        崔滢从巨大的眩晕中镇定下来,她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哑着声音道:“尚书,匪首要价太高,朝廷只怕不会答应。”

        卢尚书看着她,表情古怪:“郡主所言确实。所以匪首另提了一事,只要朝廷肯给予涞州羁縻州地位,他愿以身举火,当众自焚,确保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均天大王,再无食菜事魔之魔教教宗。”

        崔滢耳中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却半点也没有听到心里去。

        她心里反反复复,都是那日唐斌在青州城下的清朗声音:世间但有一处不公,均天之号便一日不灭。

        她知道,唐斌那日说的话确凿无疑,底气十足。就凭均天大王揭竿而起,十方响应的声势;就凭前任大王身死,他能毫无障碍地接过这个名号,号令所至,效死者无数;就凭无数山匪流寇,都不得不归附于均天大王义旗之下;就凭西军坐拥上万雄兵,却也不愿下死力围剿。

        只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只有一场昭告天下的殉道,才能让均天大王的名号正式消亡于天地之间,独绝任何人想要染指借用的野心。

        原来,他存的竟是这样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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