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世子(四)
当晚,东阳王府设家宴,款待金城郡王,崔泽崔滢自是奉陪在座。
崔浩领了王爷派给的差事,出城已有五六日。其余庶子女则压根不在东阳王眼里,连家宴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出乎崔滢意料的是,崔沁居然来了。穿了浅薄荷色上衣配一袭堇色长裙,带着一圈儿串玉珠花鸟纹金丝围髻,素雅又不犯忌讳。
东阳王本因席间人丁稀少,面子上有些下不来,见她穿戴整齐地来了,不禁高兴,大大夸了几句懂事识大体的好话。崔沁苍白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颜色。
席间,崔沁虽然为了讨好父亲,硬着头皮来了,到底身份尴尬,只勉强挂着个笑脸,陪坐恭听而已,并不出声。
好在今日家宴的主角不是她,甚至也不是往日言笑倜傥的崔滢。
崔滢坐在崔沁身边,心不在焉地微笑举杯,偶尔答一两句郡王的问话,其余时间,也不过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崔泽如何应对上首三位长辈的频频询问和夸赞。
几个回合下来,她便放下心。今世的崔泽,再不会如前世一样,举止无措,口舌笨拙,问什么话都呐呐不敢答,空自淌下一脑门汗。
他如今虽忘了事情,读书阅历的底子却在,自有一种从容沉静的气度,应对之间,少有出错。便是偶有不明之处,他亦能微笑坦诚,这样落落大方的姿态,反更让几位长辈喜爱。
崔滢看了一会,低下头来,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她的心情很容易概括,简而言之,便是气苦十分。
崔泽如前世一样回来了,她却从野鸡再度变成凤凰。这让她原本已经计划好的抽身之策,如今全然用不上了。
郡主的身份还在,她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远走高飞。若是一意孤行地跑了,王府里不知有多少丫鬟下人要受她牵连。一路上也得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这绝不是她能接受的处境。
继续留在王府?却也不是长久之策。龙凤胎的说法,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崔浩捏造的?若是假的,她岂不迟早仍要面对真相被揭穿后的尴尬?若是真的,若是真的……
她打了个寒颤,想起钱夫人临死前诡异的祝祷,“你兄妹二人相亲相爱,情同生死”。
如今崔泽前事忘尽,对她并无不合时宜的感情。可她还记得啊!
她记得,他曾如何将她拥在怀里,如春日醇酒一般缠绵亲吻,如何极力隐藏自己的欲望,却又在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中暴露无遗,如何用热烈大胆的语句,一字字倾诉他的爱恋与痴狂,甚至,前世他如何与她抵死缠绵,如何用身体取悦彼此,在黑夜中喘息与低语,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兄妹,可怎生做得下去?
她一时恼怒起来,将面前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崔沁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侧头道:“府里添丁,我心里高兴。”
崔沁以为她是讥讽自己,嘴唇抖了抖,眼中闪过羞愤忿恨之色。
崔滢知道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却也不解释。
她不在乎崔沁的愤怒。
一个为求自保,连疼爱自己十几年的母亲惨死,都不敢公然为她哭一声丧,替她掉一滴泪的软弱人,就算恨她,又能做些什么?又敢做些什么?
酒过三巡,金城郡王有了几分酒意,笑对东阳王说:“老弟喜得佳儿,亲事上头,可不要草率,定要寻一户高门大户的人家,才算对得起贤侄女挣来的好亲事。”
东阳王笑道:“堂兄这话,小弟怎的听不懂?王世子婚姻,向来在本城六品以下的清白人家里挑选。这高门大户,岂是小弟敢肖想的?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再说,小儿的亲事,与小女有何干系?小女,小女,”他眼角瞅了崔滢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堂兄也不是外人,我这个女儿,她的亲事,正是蹉跎得紧,小弟为此,十分为难。”
崔泽嘴唇动了动,本想说些什么,听他们话题牵扯到崔滢的婚事上,顿时闭口不言。
金城郡王哈哈笑道:“老弟不要急。愚兄离京之时,听闻宫中有传闻,圣上有意亲作冰人,为贤侄女赐婚。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东阳王妃锦帕掩口,轻呼出声。崔滢当初冒险去涞州,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如今居然心想事成。王妃隔桌看向崔滢,欢喜至极。
崔滢不得不低了头,把一肚子震惊咽下去,搓着衣带,假装羞怯。
这就错过了金城郡王指给东阳王看的手势——他竖起两根手指头,朝西北边一指,低声道:“那可是真正的重臣之家,权将之门。有这样一个妹夫比着,贤侄的亲事,岂不该往上再找一找?”
东阳王的脸色连着变了几变。朝廷素来忌惮藩王与军队勾连,如今居然要让自家与世镇一方的将门世家联姻,那可不同于安远侯这样的普通将领。也不知这门亲事,是祸是福?
王妃却没想到这样深,只顾着一门心思替自家女儿欢喜,笑道:“滢儿是做妹妹的,泽儿的事不定下来,她也不好先出阁。看样子,泽儿的亲事果然是等不得了,明日就唤官媒人到府,先摸一摸,城里如今都有哪些待字的人家。顺带也替浩儿相看一回。”
崔泽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崔滢抢了先。她挑眉笑道:“母亲这也太急了。阿泽今日才回府,便是城里各家的耳报神再快,只怕也要两三日,城里才知道世子归来的事。母亲等上个十来日,让各家的公子们先与阿泽有个交接应酬,对他的人品样貌有了了解,再去提这回事也不急啊。——以阿泽的条件,母亲但等着各家各府上赶着来递话头便是。”
王妃不由得点点头,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心急了。”又嗔道:“泽儿是你兄长,你怎么倒阿泽阿泽的叫上了?没大没小,叫你伯父笑话。”
崔滢笑向金城郡王道:“伯父,那白姑子可曾说过,在降生之时,我与阿泽,到底谁先谁后?”
郡王摇头失笑:“这可没说。”
据白姑子招供,因是不足月而生,胎儿体小,王妃生产时,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丝毫没有停顿就落了地。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男孩先生,还是女孩先生。不过这等血光之事,自是不方便与她这个闺中少女细说。
崔滢眨眨眼:“既是不知先后,不如就他叫我阿滢,我叫他阿泽,谁也不吃亏,岂不是好?伯父,你说呢?”
金城郡王虽被点了左宗正的职务,年轻时也是潇洒不羁的人物。颇喜崔滢这一番从容笑谈,颔首道:“有趣,也有理。”
漏至亥时初刻,家宴结束。歌舞弹唱的伎人退下,众人先送了金城郡王去客院下榻,又送了王爷与王妃各自回了自己小院。三兄妹这才结伴往回走。
一路行来,崔泽与崔滢都不说话,各自走自己的路,崔沁却强打精神,与崔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可惜她毫无乡下生活的经验,问的问题颇显愚蠢,譬如“小麦怎么插秧”“种地是不是把种子撒在地上就行了?”之类。
崔滢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听到一耳朵,不由得嘴角一抽。崔泽却颇有耐心,一一详加解说。
崔沁住的院子与他们不同路,很快就在海棠园分手,领着自己的丫头朝西边行去。
崔泽与崔滢并肩而行,心里大不自在,心里对崔沁刚才那些蠢问题生出些感激的念头。——总比与眼下这位喜怒莫测,忽冷忽热的宁华郡主在一起无话可说要好多了。
崔滢在一处无人的院墙前驻足,崔泽一时不察,独自往前走出三四步。
崔滢一皱眉,恼道:“回来。”
崔泽应了一声,乖乖转身回来,及至走到她面前,看到院墙灯笼下一张似喜似嗔的芙蓉面,忽然一怔。
崔滢已经轻笑出声:“你倒是听话得紧。”崔泽脸色一黑,不肯答她,心头默念自己答应过小妹的话。
崔滢独自闷笑了一会儿,适才越想越纠结,越想越恼怒的一肚子暗火都似在这一笑中消散大半。
笑完之后,她轻舒一口气,抬手抿抿额发,问道:“方才在席间,金城郡王提到我的婚事时,做了什么动作?”
崔泽回想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往西北方向一指。
崔滢脸色一沉,磨磨牙,恨恨道:“我猜也是。枉我与陆尚书相交一场,他还假惺惺称我一声小友,竟然连说也不说一声,就挖个这么大的坑来害我。”
崔泽不懂她的意思,缄口不语。
崔滢恼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他一直不说话,皱起眉头:“你哑了?”
崔泽瞪她一眼,却仍旧闭紧嘴,一声不吭。
崔滢恼怒起来,沉下脸来,也不吭声,一双宝石样眼眸璀璨生辉,狠狠盯着他。
不过片刻,崔泽败下阵来,不敢再瞧看她,转身就想走。
崔滢叫住他:“你走错了,这不是回你院子的方向。”
崔泽只好道:“我去看看小妹。”
“我与你一起去吧。她这次回来,我还没见过她。”崔滢举步朝他走过去。
“你……别去。”
崔滢一怔:“怎么?”随即明白过来,“唐梅不想见我?”瞬间又明白了崔泽古怪的源头:“她也不让你与我说话?”
崔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原本以为崔滢这样骄纵霸道的人,必定会大发脾气,心里一阵紧张,生恐她会去教训唐梅。
结果崔滢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轻笑道:“也好,她倒是明白防患未然的道理。对了,席间也提到你的亲事,你几次三番都想说话,你想说什么?”
崔泽低头默忖,王府上下对唐梅虽然客气,王妃也发下话,今后将唐梅当做王府的正经表小姐一样看待,又拨了专门的院子和服侍的下人,但说到婚娶之事,从今日席间的言谈来看,只怕王妃从未考虑过唐梅。自己若想要娶她为妻,只怕十分艰难。
这位郡主妹妹虽然难以相处,但在王爷王妃面前很能说得上话,若能得到她的支持,也是一桩大大有利的事情。
于是答道:“我的亲事,养爹养娘生前已有安排。我也下定决心,娶小妹为妻,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母亲的心意,我恐怕只能拒绝了。还请阿滢助我一臂之力。”
崔滢有好一会儿功夫没有说话。
初夏的夜风吹过高大的合欢树,长尾形的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木叶特有的清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宁静深长。
崔泽有些没来由的不安,试探着叫了一声:“阿滢?”
“你喜欢她么?你若是没有见到她,会日日夜夜思念她么?你夜里闭上眼,见到的是她的影子么?你午后小憩,耳边听到的,是她的笑声么?你想到她,心里会又酸又甜,又苦涩又欢喜么?你会想要抱住她,让她在你怀里撒娇胡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什么都肯答应她么?”
崔泽霍然抬头,直直瞪着她。他手心不受控制地捏紧,心头狂跳,可脑海里一片雾茫茫的空洞,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滢从夜色中回过头来,眼眸中有着他不能理解的微光,她说:“崔泽,不要这么急。一辈子那么长,照顾一个人的方法那么多,你不需要一定把你与她捆在一起,困在一起。城里有许多才情出众,各有特色的女子,天下也有许许多多好儿郎,假以时日,你和唐梅,也许都能寻到自己意中之人。如果你与唐梅成亲之后,又遇到真心喜爱的女子,你打算怎么办?”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锐利:“——除非,你打算纳妾。”
“不。”崔泽冲口而出。他看着她,一字字道:“也许以前,我不知道富贵人家的妻妾是怎么回事。可是今日看到母亲与钱夫人之间的情形,我怎可能重蹈覆辙?”
崔滢微笑起来:“你替朝廷省禄米银子,皇上一定很喜欢你。”
崔泽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看她笑得愉快,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想到眼下处境,又不禁觉得抱歉:“可是,如果我不早些定下来的话,岂不是会影响到你?”
崔滢淡淡道:“我不想嫁给我不认识不喜欢的人。你若是能拖久一点,也许我就能想办法把这门亲事给推掉。所以,拜托你,尽可能晚一点定亲,容我有腾挪缓冲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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