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帝京(六)
唐梅从马车下来的时候,眼角下拉,眉头绞死,下颌咬得紧紧的。一进自己的屋子,挥手把身后的小丫头全都赶出去。
就这么站着,发了好一会呆。目光无意识落到床上,那匹暗紫红色妆花缎端端正正摆在正中。
她茫然走过去,抱起缎匹,对着阳光看了又看。那妇人的话在耳边盘旋,每一个字都似长出钩子,在她心里横七竖八地乱画。原本已经被大雪温柔覆盖的土地裸露出来,旧伤叠新伤,沟壑纵横。
看了半响,蓦然用力扔出去,缎匹重重砸在地上,声响把刚跨进门槛的香蒲吓一跳。
“啊?”香蒲惊呼一声,急行几步,蹲身捡起缎匹,迎着日头里里外外检查,好在没有染上什么污渍,小心放在桌上。
手指轻轻摩挲一遍,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头看着唐梅,笑道:“唐姑娘怎么跟件死物生气?之前不是很喜欢吗?”
“你喜欢吗?你喜欢,就送给你。”
香蒲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回答:“唐……唐姑娘,你,你要把它一整个都赏给小婢?”
“赏?赏赐?”唐梅怔了一下,随即咬着唇,用力点头,“对,赏给你。你皮肤白白嫩嫩的,穿上一定好看,不会比人差。”
香蒲扑通一声跪倒,声音欢喜得有点颤抖:“小婢谢唐姑娘赏。”
唐梅好似憋着一大口气,一把拉她起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你赶紧让陈伯找个裁缝娘子来,叫她把别的活计都推一推,先加紧把你的衣服做出来。”
“是,唐姑娘。”香蒲抱着那缎匹,好似做梦一般。
这么整一匹的缎料,可以做两身齐齐整整的衣裳。以前在王府服侍王妃的时候,虽然偶尔也能得些衣料布头,却从未有过如此贵重。
唐梅叫住她:“你别急着走啊,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事?”
香蒲这才回过神来:“婢子该死。是世子打发婢子过来的,世子让婢子这些日子都在唐姑娘身边服侍。”
世子言下之意,是让她帮忙盯着点唐姑娘,以免她在这遍地人精的地方闹出什么笑话,招来什么祸事。不过世子也说了,这层意思不必让唐姑娘知道。
好在唐梅也没有多想,当下就吩咐她一件事:“你去一趟京城的豪运客栈,明义君住在那里。——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找人打听打听。找到地方后,你请明义君来这里,我有事与她商量。”
等香蒲疑惑地应下,正要出门,又被叫住:“这件事你别告诉我哥哥。”
香蒲抱着缎匹出门,驻足想了一会儿,转身去了西厢房,把唐梅的赏赐、找明义君来的说话,一一禀明。
崔泽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让她照唐梅的吩咐去做便是。
等她走了,罗小贯忍不住说道:“世子,那缎匹如此贵重,赏给香蒲姐姐真的没关系吗?唐姑娘还让她尽快做成衣服穿出来,这……”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若是让武威府上的人看见,这叫人怎么想?要是有人去郡主面前嚼舌根,郡主岂不是要大大的生气?”
崔泽唇角微扬:“郡主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的。她若是生气,若是生气,”他含低下颌,唇角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声音温柔得好似稠亮起丝的金色蜜液:“我自然好好哄她。”
瞧他的神情,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甘之若怡,求之不得的好事。
罗小贯盯着他看个不休。崔泽弯下腰,伸手弹弹他额头:“怎么了?”
这个有点孩子气的动作让罗小贯十分亲切,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世子今天真高兴。世子高兴,小贯也高兴。小贯真想早点见到这位郡主。”
早点见到她?
一整个原野的枯草都被火星子点燃,思念铺天盖地,从每一根骨头缝里迸出来,烧得崔泽从里到外滚烫灼热,带起肌肤表面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他牙齿轻轻打战,声音含混而急迫:“你也很想见她?好,我们出城去,往东走,去迎回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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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三娘见到唐梅时,已是傍晚。唐梅身上穿的仍旧是一路穿来的短靠,外头罩了件水黑色的男子薄裘。
她眼眶有些发红,眼下有黑圈,一双圆圆眸子却亮得刺眼,整个人精神亢奋:“我请你来,是想知道,我哥哥去涞州城时,有不少时间跟你单独相处,他跟你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坚持要嫁给他?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你曾经与他有过一夜情缘?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你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奉三娘不得不出声打断她:“——你哥哥自己就是郎中。你打算用这种蹩脚的谎话去骗他?”
“那又怎样?他自己做过的事情,总不能不认。我不信他是这么狠心的人。”
奉三娘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其实,我跟你哥哥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你说什么也没发生过,是什么意思?我亲耳听到你告诉郡主,你说哥哥对你,对你……”唐梅想起那日听到的话,脸上不由自主开始发烫,含糊地说,“你说他对你很好很温柔。”
“我骗她的。”奉三娘笑了笑,这笑容没有映入眼底,她眸中一片黯淡,“我不喜欢她傲慢自大的样子,不喜欢她随心所欲地拿捏大王,更不喜欢,”她顿了顿,涩声道,“更不喜欢,我那样倾心恋慕的大王,却为了她甘愿受尽煎熬。”
“可是那些话,那些话,”唐梅脑子里一片混乱,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而高兴,还是应该更加伤心。她像是溺水的孩童,伸出手,徒劳地抓住这根在身边载沉载浮的木头,“那些话难道都是你想出来的?你还拿我哥哥跟你的死鬼相公比较,你说他比你前头的男人强上十倍百倍,做什么都优先顾着你。你说得那么真切……”
“那一天,我一大早去找他,正巧听到他做梦。”奉三娘看着她,神色黯然,“他在梦里与她相会,他不敢跟她说的话,都在梦里说给她听了。你知道他梦里会是谁。”
唐梅一屁股坐下来,全身都在颤抖。
她当然知道他梦里的人是谁。他叫她阿滢。
早在他回去王府做这个劳什子世子之前,早在他还是均天大王的时候,说不定更早,还在田庄,他还是那个乡下少年唐斌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在梦里,叫过她无数次“阿滢”。
可笑她还以为这是什么别的女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别的人。
一直以来都只是她。都只有她。
她一把攥紧奉三娘:“你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明明他已经相信了,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继续瞒着他,为什么不趁势嫁给他?我……”困难地吞咽,声音艰涩,“我当然不想跟你做什么娥皇女英,明明哥哥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分?可是,可是,只要不是她,只要能让哥哥忘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忍。”
“你不用忍了。”奉三娘目光里盛满同情,她摇了摇头,“我不跟你抢。”
她走过去,坐在唐梅身边的绣凳上,将她一根根青筋迭起的手指掰开。
然后握住她时而滚烫时而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知道,让你哥哥去涞州,是郡主给我出的主意。她当时还告诉我,叫我好好把握我的机会。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过,事实证明,我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机会。”
她似乎在回想往事,眼神辽远,“你叫我骗他,你不知道,我真这么做过。”
“然后呢?”唐梅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嘴,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明明已经知道结果。
“然后?”奉三娘道,“他告诉我,我不应该委屈自己,去屈就一个心里并不真正爱着我的男子,去跟另一个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参天大树的女子做一场既无必要,也无胜算的搏斗。他说他不记得往事,也不知道当时是在什么情景下做出错事,但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是必须依靠男子才能活下去的女人,我是明义君,我掌控着一整座城市,如果我需要一个男人,那么我值得更好的,更全心全意的爱恋。”
长长的一段话,她说得缓慢而流畅,没有一点停顿。显然这段既令她伤心,又让她骄傲的话,早已在她心里过了千百遍。
唐梅大不以为然:“几句好话就让你摸不着北?奉姐姐,你上我哥哥的当了。”
奉三娘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十分短暂,却比方才那抹一直挂在唇边,平静却黯然的笑容鲜活生动。
她轻声而愉悦地说:“我没有想到,时隔数月,居然能再一次,从同一个人口中,听到相同的话。”
“他说过相同的话?”唐梅吃了一惊,“他想起来了?”
“不,没有。”奉三娘摇摇头,平和地看着她,“只是他看待事情的态度和方法从来也没有变过,无论他是大王,还是世子。——就连对郡主,”她有些嘲讽,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对她的心意,可曾有过丝毫改变?”
唐梅狠狠咬了咬牙:“死心眼。”
“你不喜欢他的死心眼?”
看着唐梅憋得紫涨的脸,奉三娘了然一笑:“他若不是死心眼,就不会牢牢记住你娘的临终嘱咐,始终把你当作他最亲近的小妹,疼爱你,照顾你。你喜欢他的死心眼。你只是不喜欢他对别人也这么死心眼。”
“可是,那是他嫡亲的妹子,他怎么能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唐梅十分激动,“他就不怕天打雷劈?”
“其实,大王曾经跟我说过,他与郡主,并不是亲兄妹。这其中,牵涉着另一桩极大的秘密。”她抬头看着唐梅,“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还会反对他对郡主的心意么?”
唐梅心里有根又粗又尖的针在大力搅动,气血翻腾,疼痛抽搐。她说,“他撒谎。他骗自己。你为什么要信他?就算是真的,她如今也已经嫁人了,有自己的男人。凭什么还要来京城招惹我哥哥?”
她眼中冒着火,点燃黄昏中一小簇幽幽的苗:“你可以不靠着男人,你可以自顾自逍遥,横竖我哥哥留给你一整座涞州城,你呼风唤雨,做什么都行。可我不是你,我除了我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哥哥,我一个人甚至活不下去。我凭什么不跟她争?”
她呼地站起身,咬着牙,捏紧拳,狠狠地盯着奉三娘:“你不肯帮我,对不对?”
奉三娘看了她许久,忽然展眉一笑,“宁华郡主要来京城?这倒是意外得很。我说过,我不喜欢她。就算我对大王已经没有执念,可但凡能够让郡主堵心的事,我都很乐意掺和一脚——横竖在京城也闲得无聊。”
这话倒不假。朝廷召她来京城奏对,然而她到了数日,礼部负责接待她的吏员却只是说,稍安勿躁,静候安排。她又怕手下人在涞州豪放惯了,在京城地头惹出事端,日日都闷在客栈里头,委实是闲得慌。
“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她两手交叉抱于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呃……”唐梅卡了壳,绞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你送我出城,我们去截住她的车队,好好骂她一顿,教教她做人媳妇的规矩。”
“你要去跟宁华郡主比试口舌?”奉三娘挑了挑眉,真心假意地赞了一句:“好胆量。”
“哼,你怕她做什么?”唐梅既觉困惑,又没好气,“你们一个两个都怕她,你也是,三公子也是,那个王展,尖哨子,甚至连刘公道都在她面前拿不出半点男人气概来。我就不怕,我还敢跟她打架。”
奉三娘笑看着她,不说话。
唐梅越发得意:“再说,如今她有男人管着。好赖不赖,告诉她男人,让那个姓霍的揍她一顿,她自然就老实了。——我不信她还敢跟那个吓死人的霍将军撒泼打滚的闹。”
乡村里下,田间地头,这等事体她见得多了,说来十分有把握。
奉三娘抱着手臂,皮笑肉不笑地,慢悠悠晃出一句话:“唐梅,不瞒你说,我如今是真有些佩服郡主了。她到底是哪只眼睛里看出来,你这人鲁直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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