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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帝京(九)


永庆王封地在岭南近海之地。这一下,大部分的古怪就有着落了。

        本朝禁海,唐宋时盛极一时的昆仑奴已在中原绝迹,是以罗小贯这样整日混迹于市井勾栏间的小混子也从未见过。

        然而沿海一带却仍有海匪存在,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于海风巨浪之中讨生活。这里头,便有私下进行的昆仑奴买卖。

        只是其身价已经突破天际,非顶级权贵之家,不能置办。

        至于这些瘦小精悍的仆人,畏冷而又贪凉的生活习性,皆为粤地特色,不足为怪。

        李冲六心中疑惑大半解开,只剩一桩。

        他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比世子矮一头,却昂首阔步,走在前面的少年公子。

        像,太像了。

        他只在被王府叫去回话时,见过宁华郡主一面,然而今日甫一见到这位传闻中文弱秀气的永庆王世子,他差点以为自己花了眼。明明眼前是一个少年男子,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王府那位明艳绝伦,侃侃而谈的郡主。

        此时耐下心来,细细观察,便看出些不同。

        郡主眉长而弯,宛如新月。永庆王世子却长眉斜挑,如一支长翎羽箭。

        郡主眼眸是极标准的杏核眼,永庆王世子眼角偏狭长,更似暗藏风雷的瑞凤眼。

        想来郡主与永庆王都是龙子凤孙,一个老祖宗发下来的,长得七八分相像,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李冲六下意识松了口气,自己也没想出自己紧张什么。

        他松了气,然而世子与霍将军却完全没有他这样轻松的心情。

        他二人与永庆王世子一起进了客栈。霍高覃此时绝口不提这座客栈由自己包下的话,反而在永庆王世子崔演表示要投店时,主动大方地让出了天字第一号客院。

        客栈小二来回话,已在二楼雅室备好晚宴,请各位贵人入席。

        崔演便领头朝二楼走去,一点不当自己是外人,反而大模大样,比霍高覃这出钱的冤大头还更像主人。

        听了霍高覃的话,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体贴地问道:“霍将军的新婚夫人已经入住?听说她身体不适,适才又受了惊吓,若是贸然移动,恐怕于令夫人尊体有碍?”雁翎眉忽而一簇,“霍将军不去探探令夫人?”

        霍高覃挤出一个阴冷笑容:“多劳演世子关怀。在下与郡主尚未合卺,尚需恪守礼教。好在郡主亲弟镇国将军正在照顾她。对了,”他一转头,看着崔泽:“听说泽世子精于岐黄之道,不如便有劳舅兄把郡主接回王府下榻之处,好好调理。待将来我离京之时,再往亲迎。”

        罗小贯惊奇地看着他。这番话几乎一字不差,就是世子方才所言。只是小半个时辰前,他怎么也不同意,现在却恨不得拿根大棍把郡主撵去王府。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反口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世子的反应也特别。

        他紧紧逼视霍将军,声音压低,满含愤怒:“上次是马,这次是人,霍高覃,在你心目中,他们都如脚下的草,鞋底的泥一样,半点也不值得尊重爱惜吗?”

        “我请你去看顾‘郡主’,不正好遂了你爱悌妹子的心愿?这怎么不算尊重爱惜?”霍高覃眼睛一眯,忽然笑了一下,“再说,追风的事也好,如今‘郡主’的事也好,归根结底,不都是因为同一个人惹出来的祸事?”

        他斜睨眼睛,别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永宁王世子。

        崔泽似乎也有些语塞,哼了一声,不再接他的话。凝眉望着永宁王世子,低声道:“我去看一看她的伤势。”

        永宁王世子神情间没了方才的轻松肆意,默默点点头。

        崔泽却没立刻就走,反而眉头皱起,凝视着他:“你……稍候片刻,等我回来可好?”

        永宁王世子摇摇头:“有些话,我本就该与霍将军交代清楚。”水红色薄唇微微翘起,轻笑道:“你放心,众所周知,小霍将军向来喜爱醇酒美人,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他笑吟吟地看着霍高覃:“小霍将军,你说是么?”

        罗小贯跟着自家世子往客院走,一边忍不住回头,频频打量霍将军与永宁王世子。

        那两人往楼梯走去,裹着狐裘的世子正要上楼,霍将军微微弯腰,似是下意识的动作一般,伸手扶了他一把。

        这么体贴……可不太像是霍将军对男人没有兴趣的样子啊!

        罗小贯回想起自己在茶肆勾栏中的见闻,心里嘀咕起来。

        世子似是赶时间,脚步极快,很快进入天字第一号客院里。正撞见崔浩袖着手,从里头出来。

        “郡主已经无恙,世子还是请回罢。”崔浩朝他身后看看,没见到霍高覃的身影,皱眉道:“霍将军怎么没来?”

        “霍高覃请我来的。”崔泽淡淡道,“永宁王世子来了,姓霍的在前院陪他。至于为什么姓霍的不再怕我见到‘郡主’,你去见一见永宁王世子便明白了。”

        崔浩看他两眼,确信他没有诓骗自己,拔腿便往前院走。却又被崔泽叫住:“我方才看她倒在地上,满头脸血糊糊的,旁边还有半爿生猪。你确定她无恙?”朝安静的客房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们没有请大夫?”

        “这只是个小镇子,去哪里请大夫去?”崔浩急着脱身,不耐烦道:“你若不信,自己进去看看便知。”

        “我自会去查看,只是,你为什么要帮姓霍的来骗我?”

        “帮姓霍的?”崔浩顿住身形,回头看了他一眼,桃花眼一挑,露了个溶溶漾漾的笑模样:“世子,你以为,她半路失踪,是谁在帮她的忙?难道是忙着安抚养妹,忙着衣锦还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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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是阿浩帮我脱身。”

        二楼雅室里摆着一张八仙桌,珍馐齐备,热气腾腾。崔演——崔滢坐在上座的条凳上,笑吟吟看着对面的霍高覃。

        她刚喝完一小碗胡椒猪肚包鸡汤,玉白如瓷的面容上晕出些红润,额头也冒出细细汗珠。许是不耐热,脱开狐裘,扔在一旁的茶榻竹椅上,露出里头一身银白色绣袍,黑线滚边,腰系玄玉带。身姿虽然纤细,却挺拔劲朗,一如秀竹。

        “你千防万防,却没想到阿浩是我同谋。”她笑道,“我原本打算让他找一波山贼来假扮劫匪,趁机死遁的。”

        “死遁?”霍高覃没有入座,紧绷着站在地上,“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倒也算你仁慈。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后来想了想,觉得这对你不太公平。”崔滢夹了箸秋笋,小口嚼烂吞下,又吃了一块蟹肉。拎起一旁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倒了一杯黄酒,纤长手指拈起酒杯,一饮而尽。

        眼睛笑得弯起,满足地叹口气:“当个男人真好。”

        这才又续回方才的话题,“我趁夜悄悄一走,诸事便可由你自决。若是你憎恶我,大可对外宣称我病死于途中。若是你仍愿与东阳王府攀这门亲事,横竖天长水远,再难回门,找个人假冒我这宁华郡主的身份也不是难事——我猜你找的是行院里尚未迎过客的清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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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泽带着罗小贯进到客房里,两三个丫鬟见了他们,正要惊呼,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外头匆匆进来,看到崔泽,愣了一下:“世子。”

        “你是王府的陪嫁丫头?”

        崔滢出嫁时,不仅将所有用物退回府里,就连陪嫁的丫鬟家仆也一概辞谢。只说不忍见他人因自己的缘故远抛故土,骨肉分离。

        不过却也有几个下人,出于各自的原因,明知此去便是天长水远,再不复返,却也誓言愿随郡主远嫁。

        看来这个丫头便是其中之一了。

        “是,婢子叫做春娘,原是王府绣活上的人。有次去王妃处回话,见过世子。”她答完话,回头道:“你们去准备热水,郡主要沐浴更衣。”

        丫鬟们退出后,崔泽问道:“沐浴更衣?郡主当真无事?麻烦你进去说一声,我不放心郡主,请她出来见我一见。”

        “可郡主她不想见客……”

        “你告诉她,是霍将军让我来的,日后且要接她回府里调养。”

        春娘迟疑了一会儿,又偷偷朝外瞟了好几眼,没见到别的人,只好低声应了,转身去了内室。

        片刻之后,扶了一个戴帷帽的女子出来。

        罗小贯早已对这位活在陈伯和世子口中心中的郡主好奇至极,眼也不眨一下,用力定睛瞧看。

        她穿一件浅鹅黄色长裙,外着过膝的雪花青织锦长褙子,身形袅袅娜娜,走路的时候,臻首略低,莲步细细,如一支柔柳被和风吹得款摆。

        罗小贯只是个小孩子,也被这样娇柔堪怜的风情勾住,心跳得快了一下下。暗自咂舌,虽然没见到脸,可单看这身姿,就比他以前见到的下三滥陪酒娘好看得太多太多了。

        果然不愧是王府里头培养出来的郡主。

        他正感叹着,却不妨崔泽已经沉下脸来。

        “你们换人了?先前的人呢?”

        春娘有些惊慌:“世子说什么,婢子不明白。”

        “这位娘子的衣裳处处妥帖,显然是量体裁衣,精心制作。为何如今短了三分?”

        听他这么说,罗小贯忙低下头,去看“郡主”脚底。

        果然,长裙没有曳地,露出半掌长的空隙。

        “郡主”被几人明晃晃地盯着脚下,有些惊慌,下意识后退两步,却身子一晃,差点摔倒。春娘忙伸手扶住她。

        “这位娘子比郡主矮了小半头。特意穿了高屐来,却没注意到衣裙长度。”崔泽淡淡解释。

        他做过郎中,又上战场杀过人,虽然此时不记得了,对人体结构的敏感却非一般人可比。他没好意思点破,眼前这位娘子脚下增高后,身形比例便不对,身短腿长,活似踩着高跷。

        方才一眼看过去,他心里生出异样。这才会往人家裙子底打量。

        春娘无可解释,双膝跪倒在地,死死垂着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崔泽看着跌坐在椅子上的假郡主,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那位姑娘上哪里去了?我看她方才倒在地上,似是受了伤,如今是什么情形?”

        也许是他言语里的柔和安抚了这个假冒的郡主,又也许是他居然真的关心他人的生死,让假郡主凭空从绝地里生出点希望来。

        她颤颤地立起身,上前两步,扑到在崔泽脚边,哑着声音哭道:“她受了伤,人事不知,被浩公子带走了,求你去看看她,替她找一个郎中来。”

        春娘忍不住骂她:“贺锦儿,你这个不争气的软脚虾。你乱求什么?她如今不在了,你不正好顶了她的缺?你往常不是眼红她,什么都不如你,却反而入了霍将军的眼,做了郡主,又成了将军的正妻?怎么如今这好事轮到你,你反倒哭天抢地起来?”

        崔泽问道:“什么叫做她不在了?”

        春娘一怔,缩了下脖子,方才骂贺锦儿的威风没有了。小声回道:“世子,方才那人受了伤,二公子不想节外生枝,索性让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婢子刚才被二公子叫去,就是帮手把死人身上衣裳剥了,换了一身粗布衣,免得惹人疑心。”

        贺锦儿身子一抖,瘫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春娘听得心烦,回头又低声骂她:“你哭什么?她不死,你哪来的好日子?这会儿倒来装腔作势,别叫我啐你。”

        贺锦儿哽咽着道:“这叫什么好日子?明明霍将军说的是,从此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奴家几个小姐妹才满心欢喜地跟他上了路。这一路上,霍将军说什么,我们姐妹便做什么,可有过半点违拗?就连假母教我们那些狐媚男人的下流手段,也没有使过一星半点。都打定了主意,回到将军府里,重新做人,安享富贵尊荣。可她不过是受了一场伤,就被狠心弃绝,死不见尸。我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忽然想起什么,止住哭声,急急仰起头。面纱两旁垂落,露出一张新月弯弯,珠泪涟涟的雪白面容:“世子,你方才说,要接我去王府?”

        崔泽按捺住对崔浩的怒火,看了看她,心里生出怜意,点点头:“霍将军已经同意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还是要委屈你,回到王府之后,继续假扮郡主。”

        贺锦儿呜呜哭着,眼风却也不停歇,从帕子边上偷偷溜了世子几圈,心里拿捏几番,方放低帕子,垂下头,小声问道:“世子不会让奴家也步上姐妹的后尘吧?”

        “不会。”崔泽坚定有力地回答她,“只是劳烦你一段时间。待京城事了,你可以自择前程,不用再跟在霍将军身边。”

        “世子没有骗我?”贺锦儿脸上蓦然一红,偷偷看了他一眼,撞上他星子般温和生辉的眼眸,又似是受到惊吓一般,飞快地闪开去,垂低头,轻声道:“奴家以后可只能指着世子的话过日子了。”

        声音细小娇弱,不注意听,几乎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然而神奇的是,哪怕没听清她说的某些字眼,却全然不会影响对她整个意思的理解。

        那些字眼时不时被惊吓的咽气声吞没,像是受惊的小鹿,在草丛中簌簌发抖地隐藏自己。

        她的肩头单薄而柔美,起着微风抚过水面的波纹。她略微低头,角度刚好,能让对面的人看清她长而细密的睫毛,正如一只点过水面的蜻蜓,时而静止,又忽然极快地轻颤。

        她收紧下颌,将自己过于丰满,因而在讨人怜爱时并不占优势的嘴唇隐藏在阴影中,只留下一个惹人遐想的轮廓,烘托出娇花照水的羞怯。

        崔泽莫名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屋子里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听清。

        崔泽回过神来时,脸上倏然也红了,带点狼狈地说:“那你早些歇下吧。我这就告辞。”

        春娘送了世子出去,回头对贺锦儿笑道:“难怪人说阊门无情,□□无心。你可不就是个活样子?上一刻还在替你那死鬼姐妹伤心,下一刻就能施展你的狐媚手段,迷惑世子了。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都是真的,行不行?”贺锦儿缓缓站起身,听了她这半调侃半讽刺的话,眼眶一红,绢帕在眼下沾了沾,方道:“我不想像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眼下既然有条活路,我总要试上一试。你们这世子是什么性子,日常有些什么好恶,心爱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姐姐好歹多与我说说。我也不亏待了姐姐,妆奁里的东西,姐姐看上哪样,只管出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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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雅室里,霍高覃正回答崔滢的问话:“你自己说过你不守妇道,我要找人冒充你,自然该去烟花之地,寻些不守妇道的女子,才更像你不是?”

        语气里满是冰冷冷的嘲讽。

        崔滢看他一眼,忽然一笑:“你选了第二条路。我问你,你做出这个决定,是在知道阿泽进京的消息之前,还是之后?”

        “怎么?”

        “若是之后,我很能理解你的决定。阿泽若是得了那个位置,你便是事实上的国舅爷。也许你读过前朝史书,可能会以为,皇亲国戚造反,总比一介臣子武将要容易得手一些。”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着笑谑。显然,她自己并不认同这个结论。

        端着酒杯在手里,微微凝眉,继续推敲道:“若是之前,你图什么呢?本朝藩王无权无势。对你心头念念不忘的那桩大事,东阳王府实在没法有什么助力。你为何一定要保留这段并不十分美好的姻缘?”

        霍高覃沉默了一会儿,淡金色眼眸在她俊逸明艳兼而有之,因而雌雄莫辨的脸上停留,神色阴晴不定,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可能,是我对郡主痴心一片,留着这个位置,指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来?”

        崔滢微一颔首,笑道:“这笑话讲得很好,霍将军。”

        霍高覃见她不信,心中陡然升起久违的挫败恼怒,不假思索道:“那你呢?既然已经决意离开,为什么如今又巴巴地跑来京城?哦,我想起来了,”浓眉一跳,假装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向来心高气傲。将军夫人也好,王府郡主也好,都无法满足你的胃口。你看上的,是那个全天下女子无不渴盼的皇后宝座。”

        “也许吧。”崔滢随口答了一句,眼睛望着他身后匆匆跨进门槛的崔浩:“这位是甚么人,还请霍将军替在下引见引见。”

        她站起身来,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可方才随意流露的女子之态顷刻间消失不见。举手投足,已全然是一派优雅倜傥的公子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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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泽回到雅室的时候,崔浩正在向永宁王世子敬酒。

        “今日与世子只是初见,我心里却觉得十分亲切,好似旧友重逢,亲人再会。这可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法。”崔浩似是有些醉意了,举着酒杯,上身斜靠向上座的崔演,伸出胳膊便要去搂他。

        永宁王世子身子一动不动,薄唇边挂着一缕似笑非笑,等他脑袋凑过来,手上一翻,一杯酒稳准狠地泼到他脸上。

        又趁他呆住的瞬间,顺手在他身上干净地方抹一抹,擦干沾上的水酒。

        这才笑吟吟道:“这话说差了,你我本就是远房堂兄弟,实打实的亲戚。说这话反而见外。”抬头朝门口的崔泽招呼:“世子,你来得正好,令弟喝醉了。你叫人把他抬下去吧,省得在这里耍酒疯。”

        崔泽刚见到她,又要被打发走,眉头一拧,站在门口,两只脚像生了根一样,既不上前,也不退后。星辉般眸子燃着火苗,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崔滢皱皱鼻子,只好站起身来,笑道:“泽世子怪我对令弟不逊?抱歉,小弟生得这副形容,惯常容易被一些不长眼的浪荡子弟调戏。方才一时晃神,倒把令弟也错当成了那等夯货。既然泽世子不愿挪动令弟,也无甚大碍。我已经吃饱,这就告退。”

        她略微朝拿帕子揩脸的崔浩抱抱拳,又笑对霍高覃道:“与霍将军一夕纵谈,胜过读书千卷。进京之后,还望霍将军不嫌在下鄙陋,咱们多多走动,多多亲近为是。”

        霍高覃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看了看门口的崔泽,又看了看她。眼睛眯了眯,到底没有说话。

        崔滢这才举步朝门口走来,经过崔泽身边时,身子一歪,朝他倒去。

        早在她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崔泽已经浑身不自觉紧张起来,心跳得似要炸裂。她这一歪倒,两只手臂更是早于大脑作出反应,闪电般环过去,将她稳稳地接在怀里。

        崔滢靠在他胸前,以手扶额,凤眼迷离,嘟哝道:“哎呀,原来是我喝多了。泽世子,劳你送我回房。”

        “世子还饿着肚子,我吃饱了,我送你回去。”崔浩狠狠一摔手里的帕子,就想大步上前,被霍高覃一把拉住。

        崔泽更是一眼也没看他,只顾着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臂弯里传来他熟悉的温软充实。

        那些持续了数月的煎熬,黑夜里痛到痉挛的思念,不停追赶着自己的恐惧,就算得到那个位置却来不及接回她的所有恐怖想象,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安抚。

        血液奔涌畅流,心缓缓落于内腔,呼吸起落在口鼻之间,脊柱升起久已熟悉却又暌违的麻痒,舌根尽头有苦涩过后的甘甜,一点点填满唇齿缝隙。

        再不用任何言语解释。

        她就在他怀里。

        这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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