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到了傍晚，二人终于从祁山纵长的山谷中走了出来。
山谷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伫立着一座城，它的轮廓在夕阳的余光中显得静默而又高大。
从山脚下到陵安城还有一段距离，李明璟抬头看了看逐渐昏暗了下来的天色说道：“从这里去陵安，估计还要走一段时间，如今天色暗了，我们去前面的村子落一下脚，明日再进城吧。”
陆江离正蹲在地上揉自己走了一天的脚腕，她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反正遭了灾的也是陵安周边的县和村子，我们刚好问问情况。”
李明璟却笑了笑，背对着她蹲了下来说道：“山谷里不好走，我怕摔了你，上来吧，瞧瞧，你脚腕都肿了。”
陆江离脸一红，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胳膊却毫不客气的揽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小声道：“我何德何能，能让尊贵的四殿下背着我？”
李明璟稳稳将人托住，直起身子，边往前走边调笑道：“这独一份的恩宠，陆姑娘还不好好享受着？”
陆江离埋头笑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远处逐渐和天色融为一体的陵安城，然后问李明璟：“我记得齐越一早就被你派过来盯着了，怎么不见他人？”
“他是悄悄过来的，一直在暗处调查陵安知府。”
陵安知府叫郑茂，是王太傅的得意门生……陆江离记得这个人，听说这个人是当年的二甲的第八名，文采斐然，对时局分析一针见血，被安排到了陵安做知府，本该做出一番政绩，却将陵安搞成了现在的模样。
此人胆大包天，原书中知道了李明煜的真实身份也险些将他至于此的，又心狠手辣，对自己也狠，知道事情败露无法晚会之后，立刻拔刀自杀，没有丝毫犹豫。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正是因为他的死亡，才隐去了祁山中私兵的这一环。这个人，应该是控制那批私兵的主要人物……
思及此处，陆江离垂眸看了看李明璟的侧脸，神色有些不安：“这个郑茂是王太傅的人，听说妻子还是取了王家的旁支，恐怕不好对付。”
李明璟点了点头，眼中却露出几分惊讶：“你倒是知道的清楚，江离，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陆江离狡黠一笑：“都说了我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你现在信了吧。”
“信了，那大仙现在给个明示，咱们是往左边去还是右边？”
陆江离看向远处，只见官道两侧分别有两条窄一点的小路，蜿蜿蜒蜒蔓延了出去，不远处都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
南方的树木在这个时节已经生长的郁郁葱葱，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随着风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少，两个村子都点了灯，左边的灯火明显更多一点，借着昏暗的光线，还能看到有几户人家房上升起的炊烟。
陆江离轻轻嗅了嗅鼻尖还残留了些许湿润的空气，周遭静谧的有些过分，让她莫名有些不舒服。低头稍稍思忖了一下，她伸出手，往灯火多一点的村庄指了指：“去那边的，人看起来多一点。”
李明璟没有任何犹豫，背着她便踏上了左边的小路。
小路的两侧种了两排高大的榆树，陆江离趴在李明璟背上，有些怔然的盯着路上的每一棵榆树。
几乎是每一棵榆树，下半部分的树皮都斑斑驳驳，露出了里面发白的躯干。
饥荒年间，吃树皮草根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也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几次，可是冰冷冷的文字永远没有真实情况给人带来的冲击大。
“放我下去吧，我不累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江离轻声说道。
李明璟没有阻拦，他矮下身子，等陆江离跳了下来往路边走去才站起来问她：“前面就是村子了，你去做什么？”
陆江离伸出手轻轻抚上榆树的树干，树皮粗糙的手感并不舒服，她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吧。”说完，就要离开树下往前走去。
忽然，她脚步一顿，浑身的汗毛几乎立刻竖了起来，她颤巍巍看向李明璟：“李明璟……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腕。”
手腕上的触感冰冰凉凉，十指分明，应该是人的手。这只手用的力气很大，指甲几乎都紧紧扣着陆江离的脚腕，除此之外，却再也没有了其他动作。
李明璟心里一惊，大步上前，将人一把扯了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人形物体被带着从榆树下拖了出来。李明璟带着陆江离退了几步，死死盯着那个被拖出来的人，却发现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陆江离被方才那支突入起来的手下了一跳，等心跳平复了下来，才拉着李明璟走到了那人旁边。
借着月色，她看清了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身上裹着的麻布衣服又脏又破，男人的双颊凹了进去，一双浑浊的眼中睁得浑圆，显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方才不知为何，拼劲了最后的力气去抓陆江离的脚，又被一拖一拽，彻底没了力气。
似乎是察觉的陆江离和李明璟凑了上来，男人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手指轻轻抬了抬，费力的指向他们背对着的方向，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兀自挣扎了一下，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李明璟伸出手指，在男人的脖子上按了按，轻叹一口气：“死了。”
陆江离站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她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处一片昏暗，只有离他们很远的那个村子，有几盏小灯微微闪烁着，像天亮之前仅剩的那几颗星星。
她的视线落到男人干瘪的身体和凹陷下去的脸颊上，轻声道：“这个人是饿死的，方才抓我拿一下，也许是他最后的求生本能……”
碰上这种事，让刚欢快了一些的气氛再次凝重了起来，李明璟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别看了，我们去前面村子里问问，他还有没有家人，让人来把人领回去，也算有个归宿。”
陆江离心里的不舒服越发严重，她点了点头，跟着李明璟往村子里走去。
走到村子里，才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有窃窃私语，也有低声哭泣，唯独没有正常村子该有的热闹。
村子里三分之二的人家都点了灯，暖黄的灯光还是多少冲淡了一些心中的恐惧，陆江离借着灯光打量着眼前的规模不大的村子。
同电视剧中的布景相差不大，大多都是土石混建的房子，房顶上大多都改了一层茅草，几乎见不到有瓦的。几十户人家错落在一条稍宽的道路两侧，因为受了灾的原因，所有房子都显露出一股子破败感。
李明璟站在她身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立刻将目标锁定在了路东边那处院子稍大一些的民宅上。
他走上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院门。
闷重的敲门声在这个环境里格外的突兀，很快，院内的屋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干净的老妇人举着油灯走了出来，隔着篱笆看了一眼，才上前打开了院门。
陆江离站在李明璟身后，这才看清了老妇的脸。
与死去的那个男人不同，眼前的老妇虽说佝偻着腰，步伐却很稳健，衣服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境况不知比方才的男人好了多少。
陆江离心里这才好受了一点，她走上前，语气轻柔的对老妇人说道：“老人家，我们往陵安城去，天色实在是太晚了，想在这里借宿一晚，您介意吗？”
陆江离生得白皙漂亮，一双桃花眼灵动可爱，纵使现在是做了男子打扮，也是一副不谙世事的乖少爷模样，很容易让人对她放松警惕。
果然，老妇人在看清了二人之后便放下一直举着的灯，边将人往院中领边说道：“你们进来吧……唉，你们这两个后生，什么时候来不好，偏生这个时候来。”
李明璟跟在后面说道：“我家姨母住在陵安城，家母知道陵安遭了灾，心中实在惦念，这才让我们兄弟到陵安来看看情况，若是不好，便先找到人领回家去。”
老妇人闻言叹了口气，她推开木门，将手中的油灯放到一侧的柜子上：“如今这陵安……是个吃人的地方，你们两个寻到了姨母便赶快回家去吧。”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方形的木桌，几个木柜便是堂屋中所有的陈设，同老妇人一样，干净利落。
老妇将二人领到里间，转身点上桌上的灯，接着说道：“如今家中也没什么吃的，让客人见笑了，你们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进城寻亲去吧。”
说完，她便要往外走，却被陆江离喊住了。
她有些迟疑的问道：“老人家，我们进村时……遇到了一个刚刚死去的男人，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
老人扶着门框站定，又是一声长叹：“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罢了，这死人，老太太这一个月不知看了多少啦。”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陆江离心里蓦的有些难过。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妇转身问道：“你们两个从哪边来的？”
李明璟将行李放在床头：“祁山。”
老妇一愣，接着问道：“你们过来时………可去过右边的村子？”
陆江离摇了摇头，有些疑惑：“老人家，右边的村子怎么了？”
昏暗的灯光下，老人眼中闪过几分恐惧：“那个村子……都是等死的人，你们没去过就好，没去过就好。”说完就转身出了里侧，还颇为贴心的带过了门。
老人最后惊惧的眼神一直在陆江离眼前挥之不去，她身上累极，脑子却一刻也不肯停歇，她皱着眉看向李明璟：“为什么她说那个村子的人都在等死？”
李明璟显然也在思考这件事情，他的食指轻轻敲击着床沿，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半晌，他才缓缓说道：“水灾之后，一般都会有疫病，这次陵安的水灾，闹了饥荒却没有任何疫病，是不是不太合理？”
古代的环境恶劣，卫生水平差，洪水褪去，死去的牲口和人常常会引发疫病，有时候死在水灾里的人远远抵不上因为传染病死去的人多。再加上陵安这次天灾人祸齐发，饥荒和水灾已经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若是再有疫病……
陆江离坐在另一侧，眉头紧蹙：“可是……原、之前并没有听说陵安有任何疫病。”
李明璟微微眯眼，江离说的没错，在他的印象里，陵安这次水灾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疫病，齐越传回来的消息更没有任何相关消息。
陆江离往床上一躺，枕着手看着屋顶的横梁，在现有的医疗卫生条件下，遇到大规模的传染病，恐怕比饥荒还要棘手，古代对付传染病没有什么好办法，更没有疫苗这一说，大多都是采取集中隔离，死了就烧的方法，很笨很残忍，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如果按照这样的情况推测，那么右边那个灯光稀少的村子，极有可能是专门用来关病人的地方。
想通这个，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救灾赈灾没那么快，将人圈起来等死倒是干净利落。”
另一边的李明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躺到陆江离身边，低声一笑：“果然开始防着我了。”
陆江离知道他说的是皇后的母家，京都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王家，她转过身面对着李明璟：“是因为我？”
李明璟闭着眼笑了笑：“皇后不能生育，他们不得不扶持我，但是也不会完全放心，尤其是你我有了婚约，他们更怕我翻脸不认人。就连祁山这支私兵一开始也是瞒着我的，若不是我早就知道，我们又误打误撞进了他们的大本营，恐怕不知何时，这支私兵该对付的就是我了。”
“即便如此……”陆江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你也要一直留着这支私兵是么？”
李明璟倏地睁开眼，看着陆江离，窗外的月色朦朦胧胧的照在他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让陆江离有些看不清。
他勾唇一笑，眸中闪过几分嘲讽：“是，既然他们费心费力养了这支私兵，我不接手又怎么好意思呢？”
听着他的话，陆江离却越发迷茫，李明璟到底有没有参与陵安的人祸，对于养私兵这件事，他到底是参与了还是没有。
看出了她眼中的迷茫，李明璟却没有解释，他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很多地方，都是人多眼杂，我也不好解释，江离，相信我，到了陵安城我会让你明白一切。”
陆江离点了点头，鼻尖熟悉的草木香渐渐安抚住了她有些不安的心，她伸手环抱住李明璟劲瘦的腰身，喃喃说道：“李明璟，这一世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我不想让我的梦境变成真的……”
李明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不会。”
陆江离闭着眼，她的心开始动摇了，一开始让陆家父子不要掺和进来的决定，她有点后悔了，如果有陆家和北府军的助力……蓦的，这个想法让陆江离有些惊愕的睁开了眼，她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想法？
她不愿意看到李明璟重蹈覆辙，难道就愿意看到陆家父子重蹈覆辙吗？
固然李明璟和李明煜不同，但是手握军权却掺和到夺嫡中来，纵使是声名在外的定北侯也免不了被猜忌，仁宣帝老谋深算，又生性多疑，就算是赐婚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在里面。
在局势尚未明了之前，陆家和北府军，谁也不能掺和进来……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不能恋爱脑之后，陆江离才将靠在李明璟怀里，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回答她的，是李明璟已经平稳了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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