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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荒唐


“他还行过什么荒唐事?”

        陈子惠幽幽开口,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听说这藏了一百多个美人的宫殿,在晚上时常传来哭声。”

        “男声还是女声?”

        “男声,应该就是那位。有人说他是发了疯,把美人杀了之后,又后悔了,还有人窥见他坐在窗边,抱着一件女子的衣服不撒手,还有人看见他好好的衣服不穿,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在屋里转。”

        小厮喝多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最后他驾崩的时候,还让这一百多个美人陪葬。最后在京城里只留了一座衣冠冢,尸身却不知所踪。”

        “我怀疑他的精神都不正常,像……像个疯子,可惜这么一个人了。”

        陈子惠的眼神游移,上辈子去世时的情景,他其实是记不太清了,但经小厮一提,他又想起来些。

        那时匈奴被他赶到阴山之外,朝中蠢蠢欲动的大臣都被他以强硬的手段压制,他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充盈着一种空虚之感。

        在接近生命最后一刻,他愈发疯狂。

        那天,下着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他破城后去寻她,却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情景。

        他躺在床上,望着鹅毛般的大雪。

        屋里暖炉烧得正旺,他却感受到一股寒意包围了他,身子不禁一抖。

        近几天,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现在是他少有的意识清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大限将至,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守在帘外的太监小跑过来。

        太监垂着头,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扶我起来走走。”

        看到墙上的画,他的魂便被吸了去。

        墙上的画足有几十张,画的都是都是同一个女子,画中人的肌肤、衣服的纹理极其细腻,栩栩如生,仿佛她正站在那里,专注地打量这屋里的摆设,打量着面前的人。

        “把这张画拿过来。”

        他指了正对面的一张。

        画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她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往衣服上绣着梅花,一针一线绣得极为认真,她笑得明媚。

        那是他离家赴边塞前的最后一晚上,她为他绣的最后一件送到他手上的衣服。

        陈子惠接过画来,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女子乌黑的长发,没有顺滑柔软之感,感受到的只有宣纸的粗糙。

        是了,她去世都快十年了,他在想什么!

        他活在世上,老了,而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把那些画都收到盒子里,数数,一共一百六十三张。”

        一百六十三张画里画的皆是她的模样。

        她在缝衣,她在绣花,她提着满满的一篮子东西推开门,她穿着一身鲜亮的衣服踏青游春,她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糕点……

        她的模样何止能完完整整地表现在这一百六十三张画中!

        选了一百六十三这个数字,是因为原先她住的那间房子,是柳塘巷的一百六十三号。

        他看着太监把画一张张地卷起,不用数,他就知道一张都没有少。

        对着它们看了足足七八年,每一张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衣服都收拾好了吗?”

        陈子惠久在病中,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仍掩不住他压人的气势。

        “陛下,已经收拾好了。”

        “先把它们送到晋阳,我选好的那块墓地。”

        他的气力不足,身子倚靠着桌子,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

        “等等,把箱子打开。”

        太监麻利地箱子打开:“陛下可是要找什么?”

        “把那件我常穿的衣服拿来,缃色的。”

        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太监很快就翻出来了。

        这件衣服旧得很,料子也算不上好,掉色,原先是缃色的,几年后都快掉成素白色的了。

        上头又有好几个补丁,在这个还算太平、轻徭薄赋的年代,京城里的普通百姓一件衣服都不会穿这么长时间。

        任是谁也想不到,睥睨天下的开国之君穿得这么寒酸。

        在位的这七八年,褪下铠甲,脱下朝服之后,他把这几件衣服轮流着穿,破了洞也不舍得丢掉。

        递到陈子惠手上后,他一个眼神,太监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帮他穿上,走的时候他要穿着这件衣裳。

        “合上吧,趁着夜色把这两个箱子送走。不久后,我就跟着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是笑着的,对死亡没有丝毫的畏惧,仿佛在赴一场与故人的邀约。

        回光返照的时间短暂,被太监搀着,倚着桌子靠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气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吞噬,在迅速地消失。

        他依依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屋中的摆设,虚弱无力的手抚过梳妆台上木头的纹路。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小姑娘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铜镜,涂胭脂,画黛眉,贴花钿。

        末了,问他好不好看,若是好看,待他归来,她做新娘子,嫁给他时,也做这种打扮。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的眼睛里盈着水光,湿漉漉的,拽住他的衣角。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来娶我啊?”

        “快了,我应当明天就能启程,让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从洛阳到晋阳,不过三天的功夫。”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等我,我回去找你,洛阳城大,你没来过,莫要迷了路,以后再也找不到我。”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手指抚过袖口的梅花:“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我来娶你,这是你绣的梅花,别忘了。”

        陈子惠又一次看到了袖口处绣着的梅花,酒桌上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小厮还在说着前朝开国皇帝的荒唐事。

        “听说他的尸身埋在晋阳,不知在晋阳的何处,据说那墓地极为朴素,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竟然是帝王之墓。”

        “怎么会这样?”

        几个人又吵嚷起来,多少人都追求死后的富贵,多少帝王掏空国库也要为自己营造富丽堂皇的地宫。

        “或许是杀戮过重,怕后人怨恨他,掘了他的坟?”

        开国皇帝的手上哪有不沾血的,可他手上的尤其多。

        解了晋阳之围后,他屠杀的匈奴降兵以几万计,后来领兵深入大漠,更是整个部落整个部落地屠杀。

        匈奴人闻风丧胆,甚至到了听到他的名字丢盔弃甲、四散而逃的程度。

        “我感觉不是吧,若是真的想避免别人掘他的坟,也不该在晋阳啊,瞧瞧立国以来,咱们这儿哪一年没调兵打过仗,哪一年安定过!”

        小厮悠悠地开口:“或许韩姑娘说得有些道理?她说可能是因为对故乡或是那里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这些面前,别的都不值得一提。”

        陈子惠的身子一激灵,蓦地,筷子“啪”地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韩昭昭她怎么会看得如此之透!

        陈子惠弯腰拾起筷子,趁着这功夫重新恢复镇定。

        “韩姑娘可是常提起这个人?”

        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小厮,心跳加速,面上却是平淡如常。

        “是,常提起来的,时不时地找些有关他的书看。”

        对于韩昭昭这种能躺着就不坐着,能主动拿起书来看实属不易。

        “她怎么会常提起这个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前朝的开国皇帝。”

        “可能是这人身上的哪个点恰好戳中她了?这人虽然荒唐、弑杀,却也有着一股子咱们这个时代少见的英雄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从她的话里感觉出来的。”

        对上辈子在记载中的他,韩昭昭是一边骂着,一边又叹惋着的。

        那还是经过当朝的人丑化过的形象。

        她为何会对隔着一百多年的时空的自己产生偏爱,怎么偏偏是韩昭昭。

        既是如此,他是骗过韩昭昭,但那其实也是为了帮她家,已经解释清楚了,她怎的就是不信,不大符合常理,联想到韩昭昭对过去的自己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陈子惠感受到了威胁。

        一个人若是极为了解他人的过去,他现在的所为也能够猜出几分来。

        陈子惠向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立刻领会他的意思,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这屋里的十几个人哪会是普普通通的下人,能带过来的,都是他得力的亲信,一个个都机灵得很,只需他的一个手势,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觉得陈大人在一些地方与那位有些相似,只是不知为什么,韩姑娘对陈大人的印象不大好。”

        又有一个人附和:“我觉得也是,陈大人也是韩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按说不至于啊。”

        小厮挠了挠头:“我还纳闷着呢!换作我,我是不会对陈大人有一丁点儿不好的印象的。”

        说话的时候,他又夹起盘子里的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其实原先,我感觉韩姑娘对陈大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韩大人在家中夸过陈大人好多回,她还说要亲眼瞧瞧陈大人哩,大概就是最近,到了晋阳后,她才不愿意说起陈大人。”

        “可是有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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