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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疏杏窥光(三)


于是门再次被推开时,容澈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也谈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似乎与方才离开时变了不少。不过这人感情一贯丰富多变,容澈并未睬他,只将那钱袋拿出向他抛了过去。

        对面之人头都未抬,便见那钱袋已牢牢落在他手中。

        “你来得倒还真及时。”

        容澈不置可否,径自在桌边坐下。看他这副心存怨气的样子,便知方才必定与人生了些龃龉。

        容濯不必看便知他手中的是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了方才的事端。不过,能看到这人出现在这里,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从前他在淳国的勾栏瓦舍中醉生梦死之时,可是连这人的衣角都没能看到一眼。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面前这人却拿起茶杯,轻酌了一口,端的是一派矜贵清雅,翩翩公子如玉。

        那样子仿佛在说,他怎会不知。

        容濯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也是,世人都说淳国三王爷不外乎酒囊饭袋、废物一个,除了花天酒地、走狗斗鸡,一无是处,空长了副好皮囊与花架子,连衡王殿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去处?”

        “你喝醉了。”容澈淡淡说道。

        “也是,是醉了,否则就不会明知故问了。”容濯心中生出一股燥意,拿起酒壶就往口中一顿乱灌,眼角亦透出淡淡猩红,“难得出来陪我,来,陪我一醉方休。”

        容澈心知他方才所言并非有意,又思及少年多日来舟车劳顿、素食简行、收束天性,便不愿再扫了他的兴致,遂也随他而去,饮下了这酒。

        几杯清酒下肚,胸中渐涌起一股热意,连平日向来清冷的眸亦添了几分暖色,容澈唇间勾起淡淡笑意,都说酒醉人,可亦是人自醉,不全在酒;即便无酒,自醉之人又何曾有减不过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好东西。

        意识逐渐迟缓之时,楼下传来了锣鼓轰鸣声,伴着看客的呼喝及掌声,浓妆艳抹的几位伶人亦登台开了嗓。咿呀婉转的短短几句,便令似醉似醒的公子佳人们勾起了意趣,在那唱词中流连往复,忘却凡尘俗世。

        楚宁知那事已办好,便不再管邻间那人,让姜筠坐下陪她吃酒听戏。

        这约莫是一出新写好的戏本,她从前还未听过。那旦角儿的唱功倒是其次,只是她扮的这个角色乃是位千娇万宠的公主,还生得一副怜爱可人的模样。

        楚宁眉头微皱,仍继续听了下去——

        公主年少懵懂,不知愁滋味,却于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一位王爷并对他一见倾心。心思单纯的公主初尝情滋味,只会笨拙地日日向那人示好,并借机亲近那人。公主情意渐深,可王爷始终不咸不淡、不露声色。

        直到一日,那王爷竟主动邀公主相会,公主自然是欣喜如狂,以为深情不负,能够得偿所愿。可没想到,那日她赶赴相会,等了一整个日夜,那人始终都未出现。

        待到她怅然返回,才发觉城内已发生了政变,她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已弥漫在一片烟尘火光中,而那位她心悦的男子,却在此时被将官们拥着从宫城中缓缓走出,他们唤他“王”

        唱词到此处,戛然而止,座下人无不唏声惋叹,一时之间,都无人开口说话。

        台上之人见戏已演完,正恭了身子欲下场去,还未抬脚,谁知从二楼忽传出一道清悦人声。

        “先生,您这戏唱的不对。”

        众人正意犹未尽,不想冷不丁冒出这话来,一时间席上又出纷纷杂杂传出些言语。而台上那位“公主”似乎也未料到此景,惊诧过后,温言笑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戏文中讲的,多少有悖常理。譬如这位公主,既是自小娇宠长大,必然不曾受过半点苦,又如何会对一位半路杀出、来历不明的男子能够做到此种地步?”

        “说白了,但凡这位公主不是个傻子,就能看出那王爷对她根本无意,也就根本不会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而归却仍旧恬不知耻地凑到人家跟前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此言一出,席间竟有人接连笑出了声,兴许是觉得这话有趣,又或是觉得这说话之人太过天真。

        那台上人闻得声音传自二楼一处雅间,似乎还是个姑娘,眼中笑意渐深:“可还有吗?”

        楚宁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台上的那抹艳色,微微勾了唇,这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沉着些,索性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位王爷亦是位奇人,主动送上门的美人不要,却成日算计着灭了人家的国,他若肯认真看上美人几眼,怎知人家不愿以这江山为聘、将这权势、荣华、地位,任何他所求的,一并都予了他?”

        最后还补了句:“当然,若这世上真有这木头一般的人物,那我亦无话可说。”

        容濯并未喝多少,自然也远未到那般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流连瓦舍,似楼下唱的戏文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并不觉有何新奇之处。倒是这人说的几句话,还有几分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笑出声来,往身侧那人看去,喏,可真是不巧,他这儿正有这么一位。不知这说话之人若是知晓了,还未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吗?

        容澈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并未在意,外面那番动静他亦听见了,不过是无谓之争,本就是一出供人赏玩的话本,真真假假,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不过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足下见解之独到,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不过,小人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足下是否尚未涉足这男女情爱之事?”

        见一旁这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了,楚宁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上强装镇定,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得透透的了。

        “何以见得?若我说是看透了这世间情爱呢?”

        台上之人轻笑,“也未可知。只不过自古这风月之事,最是不可理喻,即便是这世上至清至明、智计无双之人,亦难逃这情之一字,个中滋味,也大约只有当局者才能知晓”

        听完这话,楚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再去寻那人身影时,台上早已空无一人。觥筹交错间,堂上又被众人的嬉戏笑闹声再度充满,刚才一席言论仿佛只是场不咸不淡的插曲,听过便散了。

        楚宁闷闷地灌了几杯酒,喉中似烧着了一般,可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痛快,还欲再继续时,酒壶腰身处却多了只手,阻断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殿下,不能再喝了,明日为着您的生辰,王上还要在崇明殿宴请王公贵族,据说还有异国来使。您再这么喝下去,只怕到时又该出事儿了”

        楚宁本就心内烦闷,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本公主生辰,关他们什么事,爱来不来。”说着便要去抢那酒,谁知姜筠似是早预料到了,死死地将酒壶扣住了。

        “那殿下就可怜可怜阿筠吧,若是王上怪罪起来,奴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宁几次都没能抢下来,又听了这话,心中那股热意渐冷了下来,只是意识还不大清醒,遂作罢,走到里间开了窗,顺道散散身上几不可查的酒气。

        虽已是春日,风中仍夹杂着丝丝凉意,疏忽间将人胸中的燥与热带了去,随之飘散楚宁在窗边将脑袋往外探时,并未注意到一侧的“绛雪”的窗户亦被人打开了。

        容澈半坐窗边,垂眸不语,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清远恣意,仿佛天外的谪仙终于沾染了几分生气,却又更超然于这凡尘俗世之外。

        他淡淡扫过窗外,长街巷道、车马人行,一片繁盛和乐景象,倒是他从前未曾在意过的人间烟火。目光收束,不经意间撞上一双笑意清浅的眸子,霎时间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颜色,只余下窗前的那抹生动。

        他怔了一下,只依稀记得是位少年,可模样又俊美异常,再欲看清面容时,只听得从隔间传来一声“公子”,那人便消失在窗前了。

        楚宁回到马车中,眼中的疑惑却分毫未减,那窗边的男子便是方才“绛雪”中的那人么?可是,任她如何看,都没能将这谪仙般的人物同不久前还与掌柜争执过的贵胄公子联系起来。究竟是她看走了眼,还是那人极善伪装、有着千番面孔?

        不过终究不得而知了,她已在回宫的路上,日后多半也不会见到那人。

        容澈二人才回了客栈,便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许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方才还站不稳脚的容濯这会儿提了腿便往上走去,“老规矩,有事再来烦我。”

        显然是对容澈说的。

        容澈直接忽视掉那人,转向余下众人中为首的那位。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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