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岁兮浮度(八)
马车平缓驶向长街,楚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之人,自那日长春观回来后,这人便又对她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似先前发生的都不存在一般。她心道没劲,遂拨开车帘往外看去。
身着罗衾素纱的妙龄小姐结伴而行、一路言笑晏晏、笑容可掬,亦有那些着寻常布衣的小娘子在摊贩间忙前忙后,全程眼中含笑,姿容谦恭,高楼华室内镇日歌舞不绝、人声鼎沸,陋巷瓦子间亦终日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还有那贩米卖粮、走街串巷、赶车的、骑驴的、老的、少的
楚宁已有些日子未出宫,对这街巷景观一时间既有些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自母后逝去的大半时日里,她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却从未像今日般观察得如此细致。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那日容澈说的,“做好应当做的,守好该守的”的含义。这一城百姓的安乐和顺,便是她身为琉月公主应当、也必须守护的对象。
思及此处,她心底好似有股清泉缓缓汇入,晕开道道涟漪,将先前的那些不甚成熟的念头一一涤开,露出清可见底的似月明心来。
楚宁倏忽一笑,夏日至了,可真是好好好好好!
放下帘子,转身回来的片刻,余光中透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她目光立马跟了过去,却已然没了踪迹,便只能暂时作罢,回到车内。
那个人,她似乎在何处见过?可偏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正苦思冥想间,车外已传来姜筠的声音:“二位公子,悦仙楼到了。”
楚宁发现容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时愣住,呃,她记得自己今日貌似并未有何逾矩之处,所以这是她又垂下眸子来回思索了个几遍,仍未发现有何不妥,正是疑惑之时,瞥见了自己今日所着的淡蓝衣袍一角。
好吧,她此时通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大约在容澈眼中,都写着四个大字:不合规矩!
楚宁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容澈,若你实在看不惯我这身装扮,那我稍后便去换掉好了”她声音愈说愈小,宛然一副做了错事央人饶过的孩子模样。
“不必了。殿下如此倒也不错。”
楚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复问道:“真的?”
容澈别过脸去,并不想理会这人,可不知怎的轻轻回了声:“嗯。”
楚宁心中犹带着几分不信,可面上已是一喜,一边笑道:“那咱们赶紧下去,别挡了旁人的路。”一边伸手去牵这人的手。
谁知甫一触到,容澈便好似触电般的,飞快地将手收回了,赶在她前头下了车。
楚宁一脸地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这人真是的,当她是洪水猛兽还是厉鬼淫贼?又听得姜筠唤自己下车,这才揭过了。
一行人正被小厮引着往厢房去,只听得姜筠在身后小声嘀咕:“唉!殿下,若是您没将那玉佩给出去,说不定咱们这回也能去那”绛雪”,可惜了,我们殿下最是爱多管闲事、乐善好施,什么东西给了出去眼都不眨的!”
楚宁听了,脑袋仿佛被什么叮了一下,忙问转过身问姜筠;“你方才说什么?”
姜筠一时惊住,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也就是说殿下您最爱多管闲事”
“不对,我还听到了些别的,还有呢?上一句说的是什么?”
姜筠一头雾水,道:“还有‘若您没想那玉佩给出去’真的没说啥了。殿下!不,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奴婢说的有何不对吗?”
楚宁总算记起方才长街上的那人了,正是他们大半月前在城外遇上的那位平民女子。
她记得,那女子名唤洛离。
“无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楚宁心不在焉道,不顾身边人望向她的诧异神色,她继续面容淡定地独自朝那厢房走去。
“公子?您不尝尝这冰粉吗?奴婢觉得味道很不错呢,果真清爽可口!”
姜筠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楚宁下意识看了面前摆着的这碗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甜点,却如何也提不起食欲来。稍一垂眸,眼前又浮现起女子失落的身影。她记得,即便是那日她赶到、女子几近走投无路之时,也一副坦然以对的模样,究竟是何事会让她如此呢?
耳畔又传来姜筠的一声“公子”,可她却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向了桌边的另一位。“容澈,我想出去寻一个人。”
“是那日城外的女子?”容澈道,他从方才起便注意到了这位公主的异常,也并非对其一无所知。
楚宁点了点头,神情郑重,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说她已将当日之事告知了父王,也亲眼听闻他着人去查此事了,可自那日之后,却也再没了那案子的消息。若说她不应有何质疑,可方才却
“无妨。在下同殿下一起。”
长街背后的一条狭窄巷道中,洛离蹲靠在墙边、正埋头抱膝小声抽泣,其中一只手中还拎着几包新抓的药材。
巷口陆续有行人通过,却无人驻足一探究竟。女子上身由最初的因抽泣带来的剧烈抖动渐渐变为了微颤,最后归于平静。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现出片刻的迷茫,打量了一圈四周围的环境后,随即叹了口气。
就在刚刚,她才被人直接从医馆中赶了出来。那大夫听闻病人在城外,又见她衣着简陋,连症状都未如何查问便一口回绝了。即便她掏出了银两,那人依旧态度坚决,甚至还出言不逊,疑心她身上这些财物的由来她又接连去了几家医馆,俱是如此。只除了一位大夫还算有点善心,给她开了幅药后,便再无人理会她的求助了。
她只是不明白,在这方城中,身份高贵之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亦不会如此苦苦相求。可惜,没有人会在意似她这般的人。在那些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眼中,他们只怕是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吧。
只除了那位自称公主殿下的人。
想到这里,洛离从怀中掏出了那日的玉佩。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拂过玉佩表面,若有所思。她记得那日这位公主殿下曾言,可持此玉佩去寻她。虽说这些日子再未有人前来赶她与祖父走,可也再未可见有旁的举动了。先前的那些邻人亦未见搬回,他们像是被遗忘了般,死生皆无人在意。只是,那位殿下说的恳切,又不像是假的。
踌躇片刻,她终是起了身,攥紧了掌心,朝宫城而去。
“你说什么?想见公主殿下?”看守宫门的护卫一脸不屑地说道。
“没错!麻烦通传一声。我这儿有公主的信物,不信你看!”说着,她现出了那玉佩。
那守卫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信半疑道:“你是说,这玉佩是公主殿下给你的,让你前来寻她?”
洛离神色坚定,答道:“正是。”
那守卫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扔了句:“你先等着。”便快步往里走去了。
洛离猜想这侍卫定是入宫通报去了,便也不再出声,只静静地在一旁候着。谁知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都不见里边有人来告知她结果。思及城外家中卧床病重的祖父,她心中渐渐着急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正忧心着,方才那侍卫出现在了面前,向她道:“我已探听过了,殿下今日不在宫中,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殿下去了何处?”洛离忙问。
那侍卫不耐烦地回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这种人能够打听的!已说了不在宫中了,还站在这边碍人眼,怎么,是要我们撵你才肯走吗?”
洛离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旁的情绪,说是失望,可原本她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况且也是她这种人应得的结果。她自嘲般地一笑,随即说道:“不必了,我有腿,自己会走!”
她方欲转身,忽想起了那玉佩还在侍卫手中,便作势去要,谁知那侍卫不仅不还给她,还轻蔑地道:“这玉佩乃是殿下之物,怎可置于你一介庶民之手,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再说了,谁知道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万一是偷来抢来的也未可知!我不报官抓你就已经是对你开恩了,还想要拿回去,真是不知好歹!”
洛离听了这样的话,怎还可再忍受,急怒道:“这就是公主殿下亲自交与我的,若非你不信,亲去一问便知。况且殿下心地仁善,所行之事岂是你们这些看门小卒能够得知的!”
说着便要强行拿回那玉佩。侍卫听了,越发不肯给她,二人推搡之间,楚宁知觉自身被大力地往后一推,随即重重倒在地上,连手中的药包也因这场争执不知何时松开了,洒落一地。
洛离吃痛地爬起身,见这唯一的药材散落,又急又气,也顾不得那玉佩,只忙着去捡拾。侍卫见此,神情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远远还能听他说道:“也不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想来勾搭公主殿下,真是晦气!”
她亦听到了这话,一边加紧着手下动作,一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不住地发热,视线也渐渐模糊,泪水很快掉落而下,打在手背上,烫的人微微一颤。她忙擦了泪,告诉自己不该如此失态,可偏偏不争气地又流出更多来。
正是举足无措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男子的手,替她默默地整理起散落的药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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