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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画妖


阮航看着怀里皱巴巴的赝品,一笔一画皆是他的心血。微微叹口气,虽心有不舍但还是将它撕了。

        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了了,怎料晚些时候就有几个混混找上门来。

        拽着他领口拉进巷子,不一会儿就从巷子里传来拳打脚踢的声响和男子的惨叫求饶。

        街上偶有人经过驻足,看到墙边案几上被砚台压住一角的白纸,摊子后面空无一人,便猜到被打的八成是最近出现的那个卖画的青年。然而谁也没说去帮忙,伸长脖子踮脚张望了两眼,待发现望不到后又匆匆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混混走后,阮航才撑着墙坐起来,彼时他衣衫残破,满是血污,原本修长的双手被砸断,变成了两团烂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脑后,半昏半醒间,阮航好似梦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脸看不清楚,只知道她穿着红衣,拉起他的手给他吹了几下。

        这梦没头没尾的一小段,太过模糊,以至于阮航醒来时还以为连自己被打都是场梦,直到手掌拄在地上的石头时,清晰的痛楚昭示着一切的发生都是事实。

        阮航抖着腿扶墙站起,血痕在墙上留下痕迹,他疼得满头大汗,第一次心生愤恨,怨怼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知道定是那老板所为,他要报复回去!

        过了几日,阮航等手上的伤又好了一些,便去药铺偷了□□,在暗处盯上那老板,一路尾随跟他回家去。

        本以为会看到整齐的屋舍,怎料跟着人七扭八拐,竟来到间破烂的院子。

        男子神色匆匆,好似有什么急事一般,并未察觉到阮航的尾随。

        阮航隐去身形,随着他进屋。

        屋内可谓是家徒四壁,四面墙空空荡荡,只在屋子中央放了一张破桌,桌上有个破水壶。

        摆着两个带着缺口的破碗,唯一完整的便是桌上的药罐子以及喝药用的婉勺。

        西侧不大的木板床上躺着个约八、九岁的少女,也不知是不是被子厚实的缘故,显得人瘦小羸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里捏的帕子沾满鲜血。

        “爹,咳咳——”那女孩见到男子,神色一亮,支撑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爹爹来。”男子拿起桌上的药,急忙上前将她扶住,让人卧靠在床边。

        阮航看着男子给女儿端茶倒水,悉心喂药,又见男子看到自己女儿咳个不停,呼吸困难,眼里带着心疼。

        男子擦掉女孩嘴边的药渣,轻声道:“放心吧,爹爹买回来的都是最好的灵丹妙药,乐儿一定能好起来的。”

        闻言,男子怀里的少女硬撑着扯起抹笑容,苍白又无力。

        好不起来了,阮航看一眼便知晓,这个女孩很快就要死了。

        眼前的画面让阮航有些恍惚,复仇的火稍稍灭了一些,可又没有完全灭掉。

        他觉得是男人活该,但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有这种心思。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因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才遭受了报应,还是因为女儿生病迫不得已才卖赝品,无论是哪一种,他都逃不开这自作孽的宿命。

        阮航亲眼看着少女咽气,死在男子怀里,亲耳听到男子的惊呼,痛哭流涕。阮航低头看了眼握在手里的毒药,最后也没有动手,转身出去。

        屋外残阳如血,落日余晖,阮航嗅着记忆中旧墨的味道,寻到了曾经买过男子赝品的几位富绅。

        又亲眼看着富绅带着府衙的官兵闯入男子的破院后,悄然离去。

        他换了地方卖画,稍微走远了一些,来到了青霖城。

        其实青霖城的生意也不好,饥一顿饱一顿的,吃饭没个着落。

        看着空荡荡的街面,阮航知道,今日若是等不到客人上门,又要继续饿肚子了。

        身后的冷墙像块从冰水里提出来的钢铁,怎么也靠不热,反倒是把他冻得脊背发颤。

        因为微弱的灵力都用来护住这一方砚台不被冻住,阮航漏在薄衫外的手指也被冻得发僵,原本白皙的手指微微红肿,出现一道道细小的冻痕,恍若被刻刀划了数刀。

        街上人影阑珊,这么冷的天,看来今日不会有人来光顾了。

        就在他呼出一口白气,打算回破草屋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带着碧色玉镯,将几两碎银放在了桌边。

        看到那碎银时,阮航眉眼瞬间扬了扬,惊喜抬头。

        待看到眼前站着的是位女子时,阮航感觉自己直接冻在了寒风里。女子穿的是金线牡丹绣纹红短袄,袄下霞色长裙,外罩白毛披风,与衣衫单薄的自己仿佛是两个季节的人。

        这抹红……这抹红!

        阮航心口像是被敲了一下,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色。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女子真的在他被打的时候出现过,毕竟两地隔得很远。但这女子的绯红和梦中人的不谋而合,这已经足以让他有了太多的好感。那杜丽娘在亲眼见到柳梦梅之前,不也梦见过,冥冥中的缘分,谁也说不清。

        女子面如清月,明眸沁水,因为天气的原因,鼻尖泛红,像胭脂擦错了地方。

        阮航第一次因自己的狼狈不堪生出些窘迫,下意识伸手想要擦干净自己满是尘埃的脸,却不知弄巧成拙,又将满手的墨汁弄了上去。小心翼翼将怀里的砚台放回桌上,迅速收回遍布冻伤的手,生怕将这难得的主顾吓走,轻声问道:“姑娘想画什么?”

        女子眸中闪过错愕和疑惑,好久没有回答。

        “那就画牡丹好了,姑娘天姿国色,牡丹最合适了。”

        见她拿不定主意,阮航主动奉承了一句,既是下意识的建议,也是害怕错过。说完才发觉不妥,小心翼翼抬眸看她,女子像是在走神,并未听到这可有可无的恭维,才稍稍安心,提笔作画。

        女子在看到成品后蒙了一层雾霭的眼眸倏地一亮,阮航见了才松口气,花中牡丹是他最拿手的,还好,她喜欢。

        之后那女子每日都会来,偶尔也会和阮航攀谈几句,因此阮航知晓了她的名字,叫荆婉芸,但也仅限于名字罢了。两人之间更多的是静默无言,她更喜欢安静地看着他作画,偶尔眼中也闪过喜悦。

        让人分不清,她是喜欢画,还是作画的人。

        阮航慢慢开始期待起晚阳余晖的时刻,期待熟悉的少女从街角出现,朝他走来,那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

        然而这日知道天幕转灰也没瞧见荆婉芸的身影。

        可能是有事今天不能来了吧。

        阮航将桌上的笔墨纸张一件件收进箱笼里,动作缓慢,眼睛忍不住往远处瞥,生怕自己走得早了和人错过,殊不知,今日已经是他走得最晚的一次。

        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往家走,经过平湖的时候,被一众喧嚣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阮航止住脚步也跟着望去,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轮廓,有人溺水了。

        “看着像个人……”

        “怎么没人捞一下啊!”

        “别去了,肯定已经死了,你看人都飘上来了。”

        周围老少妇孺男女皆有,可却没有一个下去捞人的,站在湖边围观,好似村口来了唱大戏似的。这场面让阮航想起自己被打时,被拽进去殴打之前,他不是没用眼神同路人求助过,但没人救他。

        卸下箱笼,阮航一个猛扎跳入水里,人不渡我我渡人。

        等阮航游到女子身旁才被那熟悉的面容吓到,居然是荆婉芸!

        “婉芸?!”

        探了探呼吸,人已经死了。侧头寻去,稍显浑浊的湖底,阮航看见一抹幽蓝在湖底散发着亮光,光影黯淡犹如即将燃尽的烛火,快要消失在淤泥里。

        要来不及了!

        阮航奋力将她抱上岸,将人放在岸边,再次没有丝毫犹豫地没入湖中,她的魂魄还在里面。其实魂魄已然残缺不全,只得些残魂,男子从袖口取出笔,在水中画诀,碧绿的魂符摄来女子的魂魄,流光缠绕的他们之间。

        即便是残魂,凭他的本事,也需耗尽全力。更严重的是,他一个画妖,轻易碰不得水。这凡人魂魄重千斤,阮航想拉她上去,又谈何容易。

        不升反坠,他几乎被残魂拽得一同往湖底沉去。可他又不愿放手,硬撑着想把残魂放回荆婉芸体内。血丝从他嘴角和耳朵里流出来,又被湖水洗掉,意识模糊间,他又看到了那抹红,微热的灵力注入他的眉心,待他清醒之后,人睡在岸边杂草中。

        余晖穿过芦苇洒在他身上,暖意蔓延,躺在里面的人转醒。

        慌张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化掉,阮航看着空荡荡的裤腿庆幸叹气,没把命搭进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知道荆婉芸醒了没有,有没有人送她回去。

        无腿不能行,他去不了荆家,阮航只好托人打听女子的消息,想知道她是否安好。可所托之人见他是个没有腿的,故意欺负他,领了赏钱就再也没回来。阮航心里急却也无可奈何,一遍遍给钱哀求。

        终于有人肯把荆婉芸的消息给他带了回来,人的确醒了,只不过,也嫁人了,夫家是谢家府上的独子,谢逢。

        传信的那人说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很是般配。

        阮航却目光呆滞,直到人走都没回过神来。

        谢府。

        荆婉芸看着谢逢给她带来的凤花鸟,目光蒙了层阴霾。

        轻声叹气,终于还是打开笼子,将鸟儿放走了。

        “夫人!”身旁的婢子惊呼出声。

        这只凤花鸟可是老爷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荆婉芸却毫不在意道:“把笼子拿去烧了。”

        “是。”婢子福身,提着去了。

        等婢子走后,荆婉芸推开窗,坐在窗边发起呆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得选。可若是选,她也没什么好选的,反而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了她条归途,免去世人诟病。

        婚后谢逢待她极好,是她自己想不明白,明明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怎么能在大婚后过得琴瑟和鸣。

        他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习惯了听从母亲的安排,她更倾向于后者。

        有时候她总能在谢逢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比如明明根本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每次出远门行商回来,都会按照母亲的安排给她准备礼物。家里摆满了一些小玩意儿,她不是没有对自己感兴趣的物件露出过喜悦的神色,但谢逢从未在意,再也没买过一样的。

        相对而言,她是一个习惯等待被爱的人,不敢主动迈步,也许被爱后会去付出,去认真对待,被人称为最忠诚的信徒,可惜这世间神明有很多,她不擅长选择。

        强行塞给她的这个,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最多也就觉得他们是一样的,都被线牵扯着,配合地做出他人想看的动作。

        所以谢逢在他乡失踪的消息传回谢府时,她并未感觉有多悲痛,倒是谢母一口气没提上来,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府邸一时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可她却仍旧走不了。有些东西一困便是一生,她是只被人关在笼里的鸟雀,遇不到能卸下她脚踝处枷锁的贵人。

        红叶秋思重,蝉鸣透绮窗。更深催玉露,晚罢褪残妆。琴轸遮嗟惋,鸳鸯待寝双。不知山远外,客死在潇湘。

        阮航从无数次驻足在谢府门前,但终究还是不敢前去询问。直到自己手腕处续的命痕越来越浅,心怀春事的男子还是慌了神。

        她快死了。

        坐在摊前踟蹰了些时日,没忍住给自己画了张脸,哪怕以别人的身份,他也想再去见她一面。

        谢府自打没人以后,家仆被遣散了。阮航胡乱找着,直到看见院子里那熟悉的身影。

        “婉芸。”阮航唤了她一声,站在那里都显得尴尬,眼底闪过紧张。

        好在荆婉芸夫还沉浸在夫君死而复生的莫大惊讶中,未曾察觉出眼前人有何不同,比如,谢逢从不叫她名字,只唤她夫人。

        就像曾经府上的下人都只叫她“谢夫人”一般。

        不过就算察觉出来了也无妨,总归有时隔三年来掩盖。

        “你……”荆婉芸倏地提起一口气,又猛地松气,眼眶一红,“回来了啊。”

        阮航轻声道:“嗯,回来了。”

        真好,他还活着。

        “咳咳——”

        许是情绪波动太大,将荆婉芸的病症勾了出来。

        阮航急忙上前给人顺气。

        荆婉芸摆摆手,手中捏紧了带血的锦帕,“前年得的病,大夫说时日无多了。”

        所以能在死前看见故人,也挺好的。

        阮航知道,荆婉芸这几年本就是他强行给她续的命,人之将死他自是能感受到,所以即便顶着会暴露的风险也要过来。

        他本来想问她,是否还记得是谁将她从湖中救起来的,但是看到当初那个站在雪天中也难掩娇憨神色的姑娘如今变得双颊惨白无一丝血气,阮航又止住了念头。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女子时日无多,却仍旧喜欢同他讲讲话,看着身旁女子谈天说地时眉眼尽是温柔,阮航总是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隐藏温婉外边下的是活泼的灵魂。

        荆婉芸死的那天,是个艳阳天。谢府鸟雀盘旋环飞,那是阮航画出来的,他知晓她喜欢。

        床上的人挣扎着想要下床,阮航急忙将她按住,“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咳咳——”荆婉芸用帕子捂着嘴,胭脂般的血还是浸透帕子,滴落在衣衫上。

        “画。”荆婉芸坚持道,“一幅画。”

        荆婉芸说出那个字的时候,阮航就已经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走到书架旁,翻着一堆画卷。直到那幅熟悉的墨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心脏跳得极快,宝贝似的捧着给她递过去。

        “是这幅画吗?”

        荆婉芸看着那熟悉的牡丹花,笑着点头。

        却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便闭了眼。

        “咚”的一声,画卷掉落地上,站在床前的男子眼前画面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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