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韩芸
“我并未给你,是你偷的。”
楚蕴低着头,手掌轻轻抚上褚泽方那头花白的稀疏的发,一如多年前与那小书呆一般,她稍加用力一拍,眼里盛着的那点惆怅便倾泻而出。
褚泽方艰难地仰着头,他穿得依旧是年轻的长衫款式,衬着那张写满老态的脸更加格格不入。
苍老带来的皮肤松垮使得他更像是贴着一层宽大的皮,皱皱巴巴的皮肤轻垂着,似从内往外都在腐朽,生着无数看不见的蛆虫,于那华丽衣袍下涌动。
他尚无知觉,依旧如孩童般抱着楚蕴的腰,枯瘦的生着无数老年斑和皱纹的手颤颤巍巍,他学着七八岁时候的自己又喊了一声“楚姐姐”。
楚蕴不自觉思起两百年前的小书呆。
她将目光投向河面,灯影成了水色,反而遮蔽住了最真实的样子,可是她却看到了,在那幽深水底沉着的累累白骨……
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夹杂着窗外的风,令人听得并不太真切,似乎并不是在和褚泽方说话,她道:“你在此处用了聚魂阵。”
一个简短的陈述,让人摸不清头脑,褚泽方却用力点了点头:“是!我怕芸芸的魂魄离开,我就……楚姐姐,你要帮我对吗?”
“陆知行教过你,万事万物自有其法,而人死不得复生。”
“我帮不了你。”
也不知该如何帮你。
她未说的是,床榻上那具白骨里早没了韩芸的魂魄,不知是不是早早地去投了胎。
魂若是在,便不会轻离尸骨。
而聚魂阵确实可以固住魂魄,但是仅限刚离体的还算生魂的魂魄。
所以这阵只固住了留仙镇上其他的人。
“果然……果然!他说得对,你不会帮我的!好!楚蕴,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褚泽方的眼睛泛着点红,他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楚蕴一推,褚砚眼疾手快地去扶,手刚碰上楚蕴却被一道力量摊开。
“楚仙人,你……”褚砚眼里闪过几分焦急。
楚蕴的红衣上沾着点点细碎的光点,细看像是铜镜上掉落的漆,而褚泽方的手里正握着一大块铜镜碎片……
褚泽方大笑出声,那沙哑的声音极为凄厉,像是破旧风箱拉出的碎响,他说:“别怪我啊楚姐姐,若不是你,不是那些人,我和芸芸也不会天人永隔!”
“你不愿救她,那我只能自己来救了!”
“他说得对,我早该听他的了!”
楚蕴看着衣上光点,她只觉身体渐渐融入那光里,她的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之色,无端看不真切,但是她的剑可以!
她凝了一道剑影,不管是何种法宝陷阱,只需将那施术之人斩杀,必定能有解法。
剑光横扫,四周变得格外安静,楚蕴耳边却只听一声稚嫩的轻唤,一个小书呆在喊着:“楚姐姐。”
挥剑的手一滞,她道了声:“罢了。”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陆知行因卜算荧惑而声名鹊起,找上门来的修者差点将苍桦山的门槛踏破。
她去谢客,便顺便把那些人带来的占筮工具通通缴了,她抱着一堆奇形怪状的器具回了山上哗啦啦往陆知行身前一丢。
“不然你也给我算算?”她随手从那堆东西里揪了一根草,往嘴里一叼。
陆知行抬头瞧了她一眼,伸手把那草从她嘴里一拔:“此乃蓍草,一千年才长三百茎,是通灵之奇物。”
楚蕴瘪了瘪嘴,又呸呸几下,心里低估着这长了千年的草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放心,无毒。”好似看穿她那心思,陆知行一边去整理那些器具,一边拿了信笺给那些被抢了东西的修者写信。
至于写了什么楚蕴没看,左不过是安抚与致歉。
她又绕到另一边,再度开口:“老狐狸,你快给我算算,我倒是要瞧瞧你有多大能耐。”
“对你无需算。”陆知行头也不抬,语气甚至还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楚蕴当即不乐意:“你住我剑阁的,吃我剑阁的,让你给算算怎么了!”
陆知行也不理会她,依旧自顾自写信,过了好一会儿,在楚蕴都以为这事算无望的时候,他才开了口。
“你,心软而不自知,素来爱怜些看似柔弱的小东西,需谨慎,只怕哪天会遭反咬一口。”
闻言楚蕴乐了:“你这也算算命?还不如那凡间天桥下面的老瞎子呢!”
如今想来……
不,她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小书呆能翻出些什么风浪罢了。
她才没有心软。
这么想着她眼前一黑,她的意识却并未模糊,耳边传来奉剑和褚砚的声音,她心想,吵死了,这狐狸崽怎么这般中气十足。
眼前的黑暗并未持续多久,有一丝光掠过她的眼睛,但是她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盖着。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芸芸,猜猜我是谁?”
芸芸?
楚蕴心中一愣,她想开口或者转身,却发现身体并不受她控制,她甚至调动不出灵力。
她并未多慌乱,只耐心地等着。
而这具身体突然开始自己说话,出口的是个极为清软的少女嗓音,带着一点娇羞的愠怒。
“褚泽方,你又捉弄我!”
眼睛上那双手立马松开,楚蕴发现自己正坐在褚宅的莲池畔,她看了看水里倒影。
水中映出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眉眼间尽是温柔灵动。
“芸芸你别生气,我就是逗你玩玩。”
十三四的褚泽方绕到她面前,少年正春风,眉宇尽是笑意。
楚蕴下意识将他与暮年时候做比,此时他眼里还盛着那个说要“悬壶济世”的孩子的赤忱清明。
联想到之前那铜镜的碎片,难道这又是一层镜影?
只是这世间应当只有一面醒世镜才对,也不该是让她入了韩芸的镜影中。
这里面实在古怪,一时想不通蹊跷,她便准备静观其变。
这身子又自主的站起来,脸上带了丝愁绪:“我听义父说隔壁镇上的疫病好似严重起来了,我有些担忧……”
楚蕴闻言才想起一些关于韩芸的事来。
她是褚泽方父亲的义女,也是出生于杏林世家,与褚家是世交,只是父母在一场时疫救灾中故去,她便被接来了褚家。
与褚泽方算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
“芸芸你别怕,父亲已经联系了镇长,做好了防治时疫的准备。”
“那便好。”
韩芸这么说着,心里却腾起了忧虑。而楚蕴竟然也能感受到那股情绪,差异之余,她又看向褚泽方,心里生出些莫名之感。
不及细思,她面前已经换了一幅画面……
留仙镇上那条临水的长街,街上到处挂着白灯笼,昭示着几乎家家都在办着白事。
而褚泽方和韩芸正领着几个面覆绸布的人挨家挨户敲门。
“尸体必须烧,不烧这疫症还会传染给更多人!”
“不能停灵,一个时辰也不可以!”
两人不断劝说着,那些人家却纷纷拒绝,见一扇扇关上的大门褚泽方有些沮丧。
“加上今天的几个,镇上已经死了十七个了……”
韩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太担心,义父会有办法的……”
虽这般说着,她脸上的担忧却绝不比褚泽方少。
“嗯……我也会帮忙的。”
事情也确实不如他们希望的那般发展。
楚蕴再看,却已见镇中心燃了一大堆火,正一具具往里面运送尸体,韩芸扑在褚泽方怀里大声痛哭。
刚送进火中的正是褚泽方的父亲……
褚泽方强忍着泪,将韩芸抱得死死的,楚蕴可以清晰感受到那力道,仿佛他怀抱着的是他所剩的唯一。
她四下去看,却见还站着的其他人脸色也或多或少带着病容。
这次不用再从他们口中听说,楚蕴也知道这座镇被疫病彻底侵袭了。
她听到人群里传来窸窸窣窣地谈话:“水路被封了,外面的官兵不允许我们镇上的人出去了……”
“只能等死了。”
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四下传出。
楚蕴还想再看什么,突然觉得身体一沉,胸口好似被人击了一重锤,她看着眼前韩芸的手被抬起,然后又落下。
韩芸的身体重重倒在了褚泽方的怀中,她也染病了……
难道韩芸便是死在了这场疫病之中?
楚蕴依旧没摸到头绪,再次睁眼却已是在韩芸房中。
屋内充斥着厚重的药味,韩芸的身体明显消瘦了许多,那种乏力和疼痛楚蕴感同身受,只是她可以忍受,但是韩芸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也是一声未吭,这却是她想不到的。
也许是因为怕褚泽方担心?
正想着门被推开,褚泽方端着碗药走了进来,他的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哭过,面上却憋出点笑,看上去丑极了。
“芸芸,来喝药了,今天这方子是新的,一定有用!”
他肯定地说着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韩芸也跟着笑,说起话却气若游丝,她把手搭在褚泽方手上说:“嗯,我相信你。”
话音未落她便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呛出喉咙,尽数喷在了眼前褚泽方的衣上。
褚泽方的脸上闪过无数情绪,害怕,担忧,自责,心疼,最终定格在一个坚定的神情上,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握着韩芸的手越发用力。
“芸芸,等我,我有办法救你的!”
说着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楚蕴只觉那背影莫明有些沉重,似放下了什么,又背负上了什么。
一连好几日,褚泽方都没有再来,韩芸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支着身体下床,无力的手握着笔,在纸上写下绝笔二字,眼泪便先一步落了下来,染了那张纸。
就在这时,门开了,褚泽方站在黑漆漆的门口,掌心腾着一道灵光。
他说:“芸芸,你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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