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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随侯


天正殿。

        泉水缓缓注入铜人侍女壶,“呼哧呼哧”热气瞬间从侍女衣袂处散开,一室烟雾袅袅。两名矮小内侍捧着铜匜将其中的水倒空,他俩悄眼看屋内的二人,只见居中一个浮雕兽面的漆木茶案,约莫占了有半间屋子那么大,案上朱纹花卉侍茶用具一应俱全。随侯静坐于茶案一侧,隐约可见其轮廓清癯、面容枯寂;一名风姿秀卓的青衣道士在随侯对面端坐,长眉入鬓凤眼微挑,有飘飘然羽化成仙之势。二人迟迟不语,他俩终不敢凑近打扰,交换了个眼色,于静谧中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案上有三枚铜钱在一只巨大的龟壳中“咕噜噜”飞速旋转,终于在各自阴阳面处停下。道士凝气静观,片刻后遂将龟壳中的卦象指向随侯。

        “国公请看,此乃坤卦初六爻辞。”他慢慢抬眼说道,“履霜者,坚冰已至矣。”

        随侯深吸口气,展眉问道,“道友所言,似意有所指?”

        道士笑道,“方外之人不晓国事。敢问国公,既然燕国使臣觐见,内侍几番催促,何故国公还在此迟迟消磨?”

        随侯摇头,声音听不出波澜,“大随现下这般境地,燕人此番前来必定恩威并施、横行无忌。早见或晚见,又有何分别?听闻来使是晋人,年纪轻轻却得燕王宠幸官居司马,咱们先看看破绽。到避无可避之时,自然会见。”

        道士听后目光几番变换,敛眸笑道,“物之力,有力始有用,有用始有功。国公这招造势而起,倒与今日卦象上之意颇为相乘。”

        随侯视线终于落在铜钱上,不置可否得说,“我如今所求,不过是有生之年留一处通达给子孙后代。请问道友有何高见?”

        道士再次低头细观卦象,微微一笑,“此卦机会有二:其一,以公主换回太子,解我大随燃眉之急;其二,令公主在燕国周旋,破其国内同盟。他日太子返国,必能一击即中,重振国公雄风。”

        随侯指向龟壳,叹道,“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舍。清河明日也该启程了,我随望虽一生唯我独尊,终究是骨肉各方!”言毕,他双眼竟已饱含热泪。

        道士听“清河”二字又闻“启程”便猜到所说是姬燚,忙启道,“所谓西南得朋,燕在西南,公主吉人天相,国公仁慈旷恩,公主此去必当逢凶化吉。国公当以国事为重,又何必杞人忧天?”

        随侯听了心中自是欢喜,念及一双儿女,遂瞅道士道,“道友的师妹可姓姜?”

        “正是姓姜。师妹比我晚入门,不似我是老师亲手养大,然天资过人最得老师青眼。说起来,我俩已久未见面了。”道士喟叹一声。

        随侯深看他一眼,淡淡一笑,“很快就能见了。”

        小满肩扛重剑踏上天正殿的石阶时,季梁正凭着深红漆色的栏杆远眺。成州城这个时节已霜叶连天,古城中亭台楼阁各处画栋雕梁坠着大红灯笼,似在红叶海中的一条条花船蜿蜒而上,其中往来的行人宛如在漫山遍野的红黄绿间游动不歇的游鱼。夕阳斜下,季梁长睫遮挡,在高挺的鼻梁下投下一道浓深阴影,愈发显得他幽深的瞳仁沉静无波。

        “格老子的!随侯这龟孙修个道阵仗倒大,天都这会儿早晚了,也不见个鬼影子。”小满提着剑咧咧起大嗓门。

        小满是个壮实魁梧的汉子,也是晋人,轮廓较之季梁更为深刻,两眼炯炯有神,勇猛中透出一股敏捷精干。他和兄弟小寒二人都是在季梁身边长大的,因天资过人于征战颇有天赋,年纪轻轻二人便领了军功居左右司马。

        季梁侧目斜睨他,拉了拉氅衣道,“走,看看去。”

        “随侯人呢?”小满第一个带头,边嚷嚷边冲至中正殿门前,一双眼仿佛冒出火来,“让我们白等这些时辰,故意的吧!”

        “随公……公尚在……在在在……在内议事。”干瘦的小内侍被逼至墙角,人在小满面前像个小鹌鹑,他惊起一脸绝望,连开口说话都结巴了。

        “少废话!”小满心道你主子分明在戏耍老子,心头火瞬间冒了起来,窝心脚没忍住就要向内侍身上踹去。

        在旁的侍卫长南凌见了,一跃而起,一个箭步把将内侍护于自己身后,转头紧盯季梁面沉似水,“有劳使臣稍待,末将南凌实属来迟。”

        “你并未来迟,随侯这会儿还没起床呢。”季梁一脸不耐浪荡,精壮的身躯越过小满半肩说道。

        南凌分明见他刚才半分没有阻拦下属的意思,只抱着臂不嫌事儿大得在一旁看热闹。他皱眉回头,见小内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递了个眼色,小太监忙躬身一拜匆匆退下。再回头时,他斟酌道,“我上知使臣驾临,在两仪殿已赐下晚宴宽待司马一行。末将此刻正好要过去侍驾,请使臣移步随我同行,至两仪殿饮杯新茶,稍后觐见国公两不耽误。”

        季梁笑了,一张被老天爷精心雕琢的脸顿时妖气横生,他冷眼瞥南凌身上飒爽的盔甲和锐利的长戟,说道,“那可真是有劳南将军了,季某却之不恭。”

        “举手之劳,司马万勿客气。请随我来。”南凌边寒暄边领季梁一行人沿着宫道向前行。

        季梁含着春风化雨般跟了上去,回头似笑非笑看小寒一眼,方才那股子邪肆这会儿已全然收了回来,这一瞬间他俊朗的面容之上覆满战意,小寒忙心领神会得扶紧佩剑紧跟上去。

        公主府。

        南晴将最后一支红宝凤头钗插入姬燚乌黑如云的发髻,向镜中人笑言,“公主真美。”

        姬燚浅笑,她心知东雪知道今日摆席宴请燕国使臣随侯将赐下红翎嫁衣,细心为自己选了一身百蝶穿花大红压金线褙子,配撒玫瑰花洋缎曳地如意裙,既端庄典雅又不失青春美丽。

        姜桃捧来盛有温水的铜盆,东雪润手擦干后帮姬燚晕上一层艳丽面靥、贴上金箔花钿、戴起赤金璎珞,两人一左一右为姬燚罩起银鼠宽袖缕金五彩的直领对襟披风。

        穿戴完,姬燚细细端详镜中盛装的自己,宛若虹销雨霁彩彻分明,不禁逗她俩道:“瞧你们把我打扮得,像上赶着送人似的。”

        东雪抿嘴笑道,“那岂非是把我们自己也一道送出去了?”

        姬燚含笑,目中慧光闪烁道,“再看倒有些像唱戏的。”

        姜桃扯扯裙边丹朱的双鲤宫绦,于是道,“我看我们都挺像戏台上唱戏的……”

        姬燚忽而想起一事,看着她眉眼犹带三分笑意说,“那日父王问起你姐姐的孩子,说若已开蒙便尽早送入国子监好生培养起来。我想你姐姐未必没有打算,也得先问问你的意思,故而未当场应承下来。”

        姜桃想公主定是担心自己误会此去燕国随侯以家人为质,话虽如此说,此事关键确实不在于自己而是虎子不好随意应承下来。她心领公主的好意,便说,“谢公主体恤。姐姐的意思,待我择日修书一封问了再秉明公主。”

        姬燚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带领众人向外面的舆车行去。

        两仪殿。

        随侯下旨,于两仪殿设蟹宴款待燕国来使。众朝臣皆知燕使尊贵且事关公主婚姻大事,早早地就分饰两列排在殿门外等候。

        “随公到!”一个内侍立在殿门前洪亮唱名。

        随侯走到首席落座,摆手道:“都入座吧。”于是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众人依次入殿坐下。

        随侯以下,待嫁公主姬燚坐于文官的第一列,清河对面是季梁,南凌紧挨着季梁坐在武官的首位,随侍们但列主位两侧。随女擅歌舞,开席后丝竹并奏歌舞升平,一屉十个蒸笼里斗大的螃蟹并滚烫的黄酒一轮轮端上案桌,众人酒酣食足。燕国在北边,小满小寒等虽看着螃蟹有些无从下手,一盅一盅新奇舀着蟹腿肉拆的豆腐脑亦是吃得酒兴正浓。

        姜桃不是第一次见随侯,这次看似并无不同,玄色金线的鹤氅,头上十二旒的冠冕,年少继位的王侯经历风雨已值暮年,高坐上首一如既往得冷漠威严,但她总觉得他的淡色眼仁比之以往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嘲讽之意,嘲讽里仿佛又透着奇诡的凛然可怖。

        季梁不碰酒盅,亦不动银筷,目光从随侯移至清河,穿过清河最终定格在右后方的姜桃身上。那姑娘像上回一样将满头青丝高高束起,露出白玉般的小巧耳垂,一张芙蓉面略施粉黛,比当日在街上荆衣布裙的模样乖顺得多,只是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闪着疑惑。

        姜桃感受到对面的灼热目光,她垂下头,拢在宽袖中的手攥了攥,这次她想一拳打在那个胆大妄为的登徒子脸上!她兀自想着,那视线热度不减,原来季梁见她低下头以为她害羞了,眼中含笑,目光更是直追而来,将姜桃心头之火“噌”一下燃起三丈多高。

        南凌细察,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司马可是醉了?”

        季梁摆手,面上仍是笑,翩然自座中起身道,“原想找随公先叙叙旧,谁知贵人事忙这才见到,季梁自罚三杯。”说罢,他拱手满饮三杯。

        随侯笑道,“人不服老都不行,哪里还有司马这般的劲头。”

        季梁站得笔挺,从善如流:“原想跟随公商量的是,我上命我等迎亲并来送公主聘礼。您看当年送的五座城池当作聘礼如何?大婚之后公主可以王妃之尊有自己的封邑。”

        殿上立刻有一文臣直直站起身,涨红了脸指着季梁大声道,“放肆!大胆小儿竟口出狂言辱我公主,也不看看这是何地!”

        季梁似笑非笑斜睨道:“这是何地?难道不是燕地属国?公主明日便将启程为做我燕国妃嫔,为大燕开枝散叶,何辱之有?我上嘉奖随公忠心,何狂之有?”

        南凌闻言亦猛得灌了一口酒,遂长身而起,对着随侯先是一躬,掷地有声说:“当日的十城,如何凭的就减了一半?”

        季梁无事人一般端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摆出五根手指,“若随公再嫁一女,便再给五城。诸位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殿上瞬时诸音皆弭,筝弦断声。

        姜桃抬眼见随侯的双眼紧盯着季梁,冰得渗骨。未留心之时,适才发声那名朝臣突然抽出一把蟹剪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扑向季梁,“燕狗辱我!我今日先取你性命!”

        季梁身形未动,以手中酒盅相迎,化去这一击的力道。那人是个文臣,踉跄一下再次站起来戳向他,季梁一个飞踢迅速将他踢飞出去。那人还未着地,小寒一把蟹刮已破开了他的咽喉,鲜血瞬间喷溅三尺在大殿到处灼灼开放。那人不可置信得双手握颈,殷红的鲜血从血肉模糊的五指间汹涌流下,惊诧表情在倒地前已然凝住。

        小寒手心一翻将蟹刮掷于那人身上,单膝跪地,“属下救架来迟,这贼子未曾惊到大人吧?”

        季梁睥睨尸身,转头向随侯淡淡问道,“敢问随公,大殿行凶,刺杀来使,该当何罪?”

        南凌目眦尽裂,心里恨不得上前将此人于殿上立时斩成两半,见随侯不语,他狠狠揪了下自己的大腿,哑声开口说道,“按大随律,大殿行凶者,视同谋逆,剐。”

        “大人,要不要剐?”小满凑过头来问。

        随侯紧盯那在瞬间断气、甚至来不及闭上双目的男子,良久,他才开口,“拖下去。”

        南凌领命,立刻带着几名侍卫上来处理尸体。

        方才大殿里花团锦簇的朝臣们,此刻静得若空无一人,殿内流水冲刷清洗地面,那声音一下一下刺耳搔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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