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郑国使臣（五）

姜桃冥思苦想，忽而倏然瞪大了眼，俩眼放光道，“大人！我在师傅的藏书之中曾读到过一种毒物，名叫押不芦，中毒者似像第二份报告中所写的模样。”

        “当真？”季梁挑眉。

        “应该不会错。”姜桃想了想，沉吟道，“若能找到那本古书便能一辩是否。”

        “这容易。”季梁雷厉风行说做就做，命人重帮他换上进宫的朝服，另取来一套自己半新不旧的赤炼便服丢给姜桃。

        “还不去换上？”季梁边整朝服衣领，边斜睨她道，“随本官入明渊阁。”

        姜桃心里啧啧称奇，她知道明渊阁是皇家藏书的典阁，自离开故国已多年未至，眼前这一位的霸道折腾劲，比起姬燚是过犹不及。想到自己一身女装入宫行走却不便宜，万一遇见不该遇见之人，岂不是平白给公主添祸？给赤炼卫惹个祸她倒是不甚介意……她拾起衣服走入里间，凭直觉将衣服囫囵穿戴上身，最后将几处关键带子扎牢了，才重新慢吞吞走了出来。

        季梁手长脚长，他多年前的衣服穿在姜桃身上也委实大了些。姜桃走出来，他瞥她一眼，见她将凌厉抖擞的赤炼服硬生生穿出了绵软乖巧之意，不由得眼角抽了抽。

        明渊阁所在的崇文殿与西南的崇德殿相对，姜桃跟着季梁重新坐上马车直奔宫城东南的崇文殿。

        “赤炼卫查案。”季梁旁若无人得示了令牌，即大摇大摆得将姜桃带下马车走入殿中。

        明渊阁内集藏有晋朝历代数万卷珍本、秘籍、孤本和手稿。燕人尚武，平素贵族子弟多聚在武场马场射箭骑射，这一处日常已不大有人往来。

        两人径直穿过正门，抬头看见上下两层的明渊阁，青山环绕，松柏列植，书香扑鼻，高阁游龙，清严邃密，好一派世外羽仙的气势。

        一切都还是与她幼年离开前所见的一模一样。姜桃心想。

        从小家中爹娘皆喜欢舞刀弄枪，唯有姐姐自幼喜好读书，常常下了课来这一待就是小半日，她不喜刀枪亦不喜读书，每回来此不是溜猫逗狗，就是游玩尽兴了来此寻姐姐一处归家。如今自己故地重游，姐姐却已永离故土，不知何时还能再来。

        不知此时姐姐可安好？虎子晋字练得可又有进益？姜桃心中翻涌如潮，低头攥紧手心加快步伐，强迫自己流于形色。

        季梁静观她神色几番变化，他轻叹不语，迈开长腿往阁内踱去。

        明渊阁分上下两层，一色的大通间，当中隔断出不同开间放满收藏各类书籍的书架，若非亲至实难体会置身其中卷帙浩繁、浩浩汤汤之感。深吸一口气，馥郁的书香萦绕鼻端，直令人心醉神迷。

        姜桃循着记忆深处的印象，穿过一排排峙立的书架，高大的季梁自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不紧不慢得照着她一直往里走。姜桃最终停在药典医史这排，珠光投映在书架之上，荡漾出一圈皎洁的清光。

        姜桃仰起头，眼波从一本本书上掠过，停在一本靛蓝封面的《癸辛杂识》之上，她踮起脚想去够那本书卷。季梁冷眼看见，展开长臂往书架上一扶，另一只手展开修长的五指轻松得将书卷抽出。

        她微微侧头几乎就要擦到他宽阔的胸膛，整个人简直如同被季梁拢入怀中一般，丝丝缕缕青丝轻轻蹭过他的下巴。

        季梁将书卷塞入她手中，别过脸打了个喷嚏，无比嫌弃得皱眉道，“快查，别磨磨蹭蹭的。”

        姜桃似乎有些面红，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莞尔道，“谢谢您。”随即，她翻开书页，低首细细翻查起来。

        看了半晌，姜桃指着其中一页奉于季梁眼前，“大人，请您看这里：‘郑国之西数千里地，产一物极毒，全类人形，若人参之状，其酋名之日‘押不芦’。生土中深数丈，人或误触之，着其毒气必死。死者唇色青紫，下窍魄门红肿隐隐有血出。’此处记载之毒物，与当日所见，与第二份尸检单子上皆是如出一辙！”

        季梁俯身抽出她手中的书卷，读毕颔首，展眉笑道，“倒还真看不出，小女官连毒物都通晓。莫非也是你那道士师傅教的？”

        姜桃憨憨地笑了笑，刚才那股淡淡的怅惘又忽然涌上心头，“我上一次见我师傅时，还是姐姐来接得我。说真的，我姐可凶了，临走前逼我给师傅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把我师傅也唬住了。”

        她说着说着笑了，笑出了一滴眼泪。

        季梁拿起书，似乎跟着叹了口气。

        姜桃忽然抬起头盯着季梁的眼睛说道，“大人，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和姐姐都是晋人，苏衍原来是我的姐夫……我并非不想跟您合作，怕因我家的事连累您……”

        水汽蒸湿了他冷硬的眉眼，季梁轻弹一下姜桃的额头，嗤笑道，“信不过我。”

        姜桃用力吸了吸鼻子，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将那压在心头多年的话一股脑儿得吐了出来，“我爹原是晋国的将军，一朝身死也是为晋国战死的……我娘受不了姐夫背叛和我爹惨死，在战场自刎而尽……后来家人都被发配充军，只剩姐姐一路护我逃到随国……我的师傅是个道士，是他和公主这些年来照顾我们……”

        “所以我会占卜、会玄黄、会算术、还读过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书。”她忽然低下头，顿了顿道，“这些年我一直侍奉公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找机会报仇！我希望让您知道……若您知道了不嫌弃，我愿意跟您合作。”

        “抬头。”季梁禁不住捏住姜桃的脸蛋，她乖巧柔弱的模样让自己心疼不已，不由蹙眉哼道，“哭得丑死了。但本官不嫌弃。”他把书重新放回书架，旋握姜桃的双肩，一把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

        姜桃顿时觉得自己的天灵台一片空白，他的胸膛是那么宽阔坚实，身上烟火的味道简直像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

        她忍不住仰头，模糊着眼睛沙哑着声音小声道，“您真像我的父亲。”

        “咒我？”季梁哭笑不得，默了一瞬才又笑道，“说完了就该翻篇了，莫存在心里。早些跟本官合作，还有什么仇报不得？”纵然，他自己也已经这样隐忍了十年了……

        “您想怎么办？”姜桃抬头，茫然问道。

        “苏衍此人虽道行高深，却也不是全无破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季梁凤眸轻挑，目光中闪烁着坚毅的寒光，只因这一天他也等了太久。

        “必要他满心负罪地尽数偿还！”姜桃点头，狠心补道。即使她现在还不知明天将会面临些什么，她终归坚信着爹娘从小教她的道理，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

        两人出了明渊阁，天色已黑。

        季梁将姜桃送上马车，沉声道，“本官要在宫中落锁之前进宫一趟。”

        若毒物来自郑国，那正史之死背后可能牵丝扳藤，另有交易。三人行则损一人，那一人究竟是谁？大公子虽仁弱也日渐成熟，田婴为陛下久未立储之事早有怨言。两国间早已有和谈盟约，然而郑国之内想复国之人未必没有。若这两方势力彼此勾结……这一切他必须要亲自进宫问一问容妃。

        姜桃半探出头，“要我陪您去吗？”

        “你坐这马车先回官舍，切不可中途下车。”

        姜桃轻声道，“方才谢谢您听我诉苦。”

        姜桃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接她，然而再掀开帘子时，街上已经没了季梁的踪影。姜桃心叹这人真是神出鬼没的，自己也忘了问何时去找他，现在只能再等他来了。

        她坐在马车之上，耳边回响起两人方才的对话，胸中忽然灌满喜悦和希望，是自爹娘离去，哪怕和姐姐死里逃生也未体会过的感觉。她也忽然觉得活着真好！有另一个人能跟她感同身受，能陪她披荆斩棘。原来这就是师傅讲的心心相印，现在她才渐渐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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