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阅屹最终被宋廷安带去吃湘菜。在车里，宋廷安问阅屹想吃什么，阅屹反问宋廷安能否吃辣，想到上次阅屹吃火锅那样畅快，就带阅屹去了一家湘菜馆。

        其实看阅屹吃饭非常有食欲。她不说话，一直吃，没有忌口，因为辣嘴唇通红、饱满而娇艳欲滴。

        在阅屹吃完第三碗饭时，她方才望向对面。看到宋廷安早就停筷早早注视着自己时，不禁赧然。

        阅屹觉得湘菜的魅力在于每一盘菜上厚厚堆砌的火红辣椒。辣椒炒肉里的肉裹满了辣椒水和香油，闻上去又香又呛。苕皮里的辣椒剁得细碎，阅屹就把苕皮和辣椒裹着米饭一同送入嘴里。

        “本地人都没这么能吃辣，你在海市长大，也这么能吃辣？”

        “我以前很少接触到辣的东西，所以不怎么吃，但是过来这边之后觉得很好吃，也发现自己挺能吃辣。”

        阅屹的衣着和发饰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发红的脸和嘴唇让她显得有一丝凌乱，一种可接近的凌乱。

        “阅屹，你好像很独立。”宋廷安试探的问道。

        “嗯？”

        “你的电话号码，和你信息表内监护人联系号码是一样的。”

        他还是发现了，阅屹想。

        其实现在发现与否都无所谓，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引子。

        “嗯…我现在可以坦白，一直都是我自己在照顾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是吗，你可以想象成家里突发重大事故所以不得不这样。”

        这话说得模糊，重大的边界在哪里？宋廷安深知阅屹愿意主动讲出就是为了以退为进，避免多谈。

        “那你还好吗？我说各个方面。”

        “都挺好，除了感觉很莫名吧。”阅屹说这句话时，刚咽下一口辣椒，整个人看起来被辣得恍惚，但这不是囫囵话。

        莫名什么？莫名生我养我之人竟是正义的敌人，从他所受之教导是否毫无意义，连同我本人；莫名生活本一帆风顺，命运偏要让我尝尽百苦，千难万险；莫名我的世界轰然崩塌，为何还要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来不及思索就被继续裹挟着前进。

        宋廷安竟然也听出了几分真心，因为阅屹听见他说：“小屹，虽然有时家庭带给我们无法消弭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接下来的生活中重新形成正确的自我。”

        阅屹发现宋廷安是有烟火气的，他领着阅屹逛遍了沧州的大街小巷，熟门熟路地知道哪家小巷子里的臭豆腐好吃，哪家面馆老板的女儿特别可爱。

        沧州城外有座庙，有天，宋廷安对阅屹说，“想去拜佛吗？”在路上，宋廷安对阅屹讲起了这座庙的历史，其中有几桩故事神乎其神，阅屹不觉听得入迷。

        讲到有趣的地方，阅屹笑起来，应和道：“嗯？然后呢？”

        发觉身边的人突然没了声音，阅屹抬眸望去，不想宋廷安正含笑看着她。

        “你头发上沾了些香火屑。”

        陡然压缩的距离让阅屹来不及反应，松竹的香味就这样扑进鼻腔。

        和许嘉易身上的味道很不同，阅屹想道。

        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把许嘉易和宋廷安一起比较，阅屹也不知道。

        阅屹不信佛，但那天难得在佛像前拜了好久。

        高考成绩出来后，阅屹报了海市一所在非本市招生极少的a大，并且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宋浓棠则留在沧州。阅屹临走前夜，宋浓棠在被窝里抱着阅屹稀里哗啦地哭了好久，大眼睛噙着泪水汪汪地看着阅屹说，你一定要回来嗷。第二天临走前又给阅屹塞了满满一大包零食，最后在宋廷安的再三勒令下只保留了一盒费列罗。阅屹在车上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逝的绿色，想起宋浓棠那句“你一定要回来”。

        浓棠从小在沧州长大，于她而言沧州就是她的家。

        她把自己当成亲人才会觉得阅屹去海市是离开，到沧州才是回来。

        可阅屹想到自己的飘零:出事后，母亲受不了父亲瞒着她的所作所为，也受不了父亲的突然离世和千夫所指的生活，于是在浴室里自杀。阅屹从出事那天起就只能缩在家里，外界的质疑，亲友的落井下石，一轮又一轮的审问，几乎让她精神崩溃。她发觉了母亲的异常——沉默，失语，绝食，但她自己也是那样。她内心荒芜而茫然，并未像现在一样总是保持理智去解决问题，她甚至潜意识里还天真地以为妈妈总会有办法解决，万事还有妈妈。

        但当她哭喊着拨打120又在等待救护车到来和等待手术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崩溃的时候，她才知道，真的只能依靠自己了。于是她在被舅舅收养并且被明确告知“我们不可能管你”时就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本能。

        很难想象，入秋后每天都要喝补药的她，生理期期间竟然可以在后厨洗盘子并且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也很难想象，她在来到新学校第一天就为学校拥有全天供应的热水和食堂里免费的紫菜蛋花汤而感到庆幸，她能迅速适应新生活并且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活着。在好好活下去这件事上，她已经进了最大的努力。

        与她而言，沧州只是一段动用身体内所有能力去生活的飘零。

        所以棠棠，如果在沧州能够称得上是“回来”，那一定是你们愿意给我一个家。

        阅屹后来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但睡得并不踏实，一些场景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父亲来接自己放学时猩红的眼睛，母亲空洞的双眼，舅舅和舅妈的讥笑和冷漠，在餐厅打工时过度劳累的晕眩，许嘉易听到自己问纸条去处时的莫名其妙，宋浓棠的欢声笑语，房东东西凶狠很的嘴脸，宋廷安在自己临行前一天晚上把自己堵在厨房不容抗拒的温柔……醒来时，阅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眼睛又干又涩，眼眶像是被狠狠锤过。只得静坐等到到站，克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a大的土豪程度全国闻名，单人间带阳□□卫和厨房，阅屹在到达宿舍的第一时间几乎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不用担心随时被赶出来，没有恐怖的房东和变态的邻居，这里的一切都让阅屹感到如此熨帖。

        尽管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漉漉的霉味，但强烈的太阳光从阳台射进，晚风也吹进房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志愿者学长帮阅屹把行李放下后便等在门口，准备带阅屹去报道。

        “那个，学长，你能等我一会吗，我想整理一下换件衣服。”

        阅屹在最后一个字说完后抬头，恰好和程柯对视。

        那一刻程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然是答应了，这有什么，都是小事，换做任何一个学弟学妹他都会答应。

        但那一瞬间他好像是被什么梗住了，阅屹还在盯着他，眼神做问询状。

        这个字像有千钧重，终于从喉咙发声，“嗯。”

        报道流程有些繁琐，等录入照片后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程柯在脑海中回忆着刚刚的画面，去核验身份的时候阅屹被人偶拉去合影，那时小姑娘正在核对身份信息，骤然被拉走还十分错愕。

        看到是人偶，错愕的眼睛瞬间盛满柔和细碎的笑。

        在学校门口刚见到阅屹的时候，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可能是海市实在太热，刚刚在寝室阅屹把头发扎起来了。

        程柯看着和人偶比心的阅屹，也不自觉笑。

        “喂，程柯。”

        他转头，叫他的是刚刚给阅屹核验身份的团委的干事。

        “你带的？这学妹真好看。”

        旁边的学姐听到也转过身附和，“对啊，估计这次我们学院的新生版面照片就是她了，不然也不能主动找人家合影。”

        程柯淡淡地嗯了一声，等阅屹弄完了就带她走了。

        现在两人从照片采集处出来，火红的晚霞挂在天边，程柯问阅屹要去吃饭吗。

        “我得回宿舍收拾东西，再吃晚饭估计来不及了。”

        面前的小姑娘略带歉意。

        “那我送你回宿舍。”

        阅屹微微欠身表示感谢。

        两人一路往宿舍走去，暖湿的风一直吹来，阅屹的裙摆轻轻碰到了程柯。

        前者并未察觉，仍旧平静地往前走，时不时张望着记路。

        程柯的手握着拳松了又紧，好几次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咽入肚中，只默默把人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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