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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莫语


  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雾雨濛濛,天地皆白,雾雨纷飞。

  南浔镇的西南一角,一个窄小巷中矗立着一幢小宅。残砖烂瓦,破窗寒窑,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可却也能见得也有人住其中的痕迹。

  院内门堂前的青石台阶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小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泛着淡黄的过肩黑发随意披在身后。虽年少但也窥得出长大后的模样俊朗非常,一身青衣洗得宛若白衫,好似就这么挂在他的身上。偶尔清风拂过,乱了线的袖口就遮不住那细瘦的手臂了。

  少年此时正在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突然间眉头一挑,目光望向了院墙东南方向。

  他听到了院外巷子中几个妇女聚在一起的嘀咕声,正在那个方向,不过距离有点远。

  “遭天杀的,又在下雨了。我这才晾好的衣服等下又要收回去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音尖锐得像个锥子。少年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住在离他家七户距离,是个王姓矮胖女人。她丈夫跟一个戏班子一女娃跑了,从那以后她的声音就更加尖锐了,少年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每顿饭吃得都是生米,不然谁能让自己的声音愈发尖锐起来,甚至连带话语也更为刻薄尖酸。

  她们此时应该正聚在各家门口对着唠嗑,少年猜测到。

  果不其然,在王姓妇女说完那句话后,又一个妇女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乃是王家妇女对门一个姓吴的寡妇,“谁不是呢!我看多半又是那个莫崽子背地里嘀咕的原因。”说完顿了顿,又有些阴阳怪气地接着道:“乌鸦嘴成天一个人碎碎叨叨,没了爹娘竟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待话音刚落,王姓妇女有些赞允的声音接着话头响了起来:“肯定是他的原因没错了。哟你是不知道的,前几天我听我家虎娃说了,他们几个娃一起玩时,金家院里突然冲出来一条狗,对着他们一个劲龇牙咧嘴的狂叫,就差挣断铁链子扑上来咬人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话语一转问到:“你们猜怎么着?”

  “咋了?你倒是接着说啊。”这时又一个妇女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中好奇之意显露无疑。这是隔王姓妇女三户远巷口金家妇女的声音。

  王妇女没有多停,只听到她接着说:“那个莫崽子不晓得突然从哪里出来了,就对着那狗说了声‘闭嘴’,那狗就真的不叫唤了。嗳你们说这奇怪不,说闭嘴就让它闭嘴。你们是大概不晓得,那个狗子可凶哩!平日见谁咬谁,我除了金老大爷外就再没见过它这么听其他人的话。”

  “嘶……”一阵吸冷气的声音传来,是吴寡妇和金妇女的声音。

  吴寡妇有些惊奇的声音传来:“真是奇怪。也是了,从这娃子从镇外来后,镇里怪事就多的很了。你们说咱们这一般一年上头下雨不停的,他和他爹来了后竟然一连晴了两个月不见雨。”说到这她声音陡然小了数个分贝悄声接着说,“百年见不到一次的旱灾竟然就在他们来了后出现了,还有哦,这旱情就出现在咱们南浔镇方圆五里,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说完便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谁都没在说话,仿佛都被这句话给镇住了。

  “你咋了知道的?”最终还是金姓妇女的声音率先响起,打破了这一突然而来的沉默,可语气中竟然略带怯怯情感。

  还是吴寡妇的声音,音量更是压低了数倍:“是小刘告诉我的,他跑商,进进出出,他摸得准确,对谁也没说就跟我说了。今天要不是你们不说这些,我也不会想起这事儿来。”

  “对!还有,还有他爹死了后,镇上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天气是骤变的,我记得清楚。那个死日没良心的醪糟货就是两天后跟着那个女的跑的!”王姓妇女咬牙切齿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哎哟,王姐,都过去一年多了。你就把这事算了吧,他没良心跑了那就跑了呗。你还年轻,才三十多岁,你还可以再找一个嘛。”金姓妇女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对对对,是的,王姐你看看我,哪怕是男人死了就剩我一个了,还不是过得很好吗。”吴寡妇的声音接着响起,随后就是一番笑声,语气中充满着不屑的意味。

  “哎哟,你们俩听说了没,方台山的庙会过两天就要开了,咱们仨到时候一起去嘛,王姐、吴姐怎么样啊……”也不待王姓妇女再说什么,那个金姓妇女的声音传来,岔开了话题。

  少年再就没有听了,其实他也不必听的,因为他也清楚,整个镇上像王、吴、金三个中年妇女的这种对他的议论不在少数。

  起初他还会在意,但是听多了也就反而无所谓了。他们是他们,人都长了嘴,非要说,自己也拦不住。

  房檐上雾雨积攒的多了,凝聚成了水滴,从瓦片上飞速滴落下来,一瞬间的功夫便在地上摔得稀碎。

  少年就这么看着,已经空了大半天的肚子也不觉得饥饿,他就这么望着,数着,呆着。

  镇上的人都叫他莫崽子,那是他们给他取的一个算不得好听的名字。其实他叫莫语,这显然是一个富有深意的名字。

  取这名的自然是他老爹,浅听这个名字或许还会以为名字的意思,是让他别说不该说的话。

  其实莫语自己心里清楚,他爹取这个名字,是最好让他别说话。至少是别对人认真地说一些特别简单的话。

  这个就得从莫语身上的一个秘密说起了。他天生的就会一种常人所没有的一种能力。嗯……就像是“乌鸦嘴”这种,说啥是啥。好比说看见一个鸟在天上飞,莫语要是说“下来”,那鸟就仿佛听得懂他的话,又好似被他话语中的某种能力束缚了,乖乖地就落了下来。就和王妇女说莫语让狗闭嘴一般神奇。

  这种能力对莫语来说,小时候显得有些不可控,时灵时不灵。但是随着他年岁日渐长大,他慢慢发现,想要让这种能力展现出来,就得很认真且全神贯注得盯着一些动物或者事物,在这个前提下,再说出一些简单话语,才能一击奏效。

  其实他也偷偷对人施展过,效果没有在动物身上施展来得明显。对于那些大人们他几乎没成功过,对于同龄人比自己胖比自己强壮的收效甚微,反而对比自己小的,则是越小越明显。

  打个比方,他要是对一个同龄人说“站住”,可能人家就停那么一瞬间。但是要是对一个比自己小不少的屁孩说同样一句话,对方就真的会站住。

  同时,这个能力仿佛也受限于对方能不能听到。要是莫语偷偷说一些话来试图操作别人的一些行动,人家要是听不见的话,哪怕是比他小很多的孩子,甚至是婴儿,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如若是当面,同龄人甚至都会依照他的言语指令来行动。

  其实要是一般人有这个能力,又和他仿佛大得时候,差不多都会用于捉弄人。可是莫语显然对这个方面没多大兴趣。

  起初为了明确自己这种特殊能力效果到底有多少的时候,拿人做过实验。但是有一次被他老爹逮到了一次,一顿家伙把他削得不轻后,他就灭了这个心思。甚至也灭了跟同龄人一起玩耍的心思。

  少年心性,可又怎么能按耐得住寂寞?不敢跟别人玩,那便只有自己跟自己玩。最主要的是,他发现,比起操纵人,操纵一些灵智比较低的动物更简单。更让他兴趣浓厚的是,操纵死物又比操纵活物还要简单!

  这一发现,让莫语也更加愿意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了。他会时常一个人蹲在角落去寻找从他家院子里偶尔经过的一些什么蚂蚁啊,瓢虫啊这种。滋要是被他发现了一只,他就可以一个人通过一些简单话语,操纵它们不时爬这里不时爬那里。

  虽然他的父亲知道他在干嘛,可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小痴呆一个人成天自言自语一般,即古怪又诡异。以至于事到如今,莫语闲来无事都会如此做,这也正是王姓妇女说他一整天碎碎叨叨的原因所在。

  莫语想到了自己以前小时候的情形,有点暗自好笑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如今也并没有多大。但更让他回想起来觉得好笑的是,经他天天这么“安排”那些虫子后,以至于后来他渐渐得发现自家院子里愣是一只虫也找不到了。

  好吧,找不到爬虫了,他又盯上了家里的一些物件。虽然说他不可能对着石头说“说话”或者“活过来”这种话,但是他能让石头移动起来。很大的石头自然不行,但是庭院里小鹅卵石自是不少见。

  所以他家后来就有了一些很奇怪得石头堆,不是人形就是树状,甚至还有些泥土被他塑造成了和他父亲形貌相去不远的样子。

  他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还住在一个环境特别特别好的地方,庭院可不是现在的这种篱笆院墙,那可是白石灰抹墙,雕梁画栋的庭院。光是占地亩数,都比整个南浔镇大不知道多少。

  莫语如今想来仿佛从前是一场梦一般,仅仅一夜之间,生活环境就换了个大样。

  那天夜里,莫语记得那时候自己睡得正香,突然间寝室外面轰隆声大作,天空中各色光华狂闪,杀喊声大起,几乎是在瞬间就把他惊醒了。

  也还不待他弄明白怎么回事,老管家福伯就破开门闯了进来,也不待莫语问起怎么回事,就听福伯说了声“少爷,对不住了”后,他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父亲的怀里,空气微冷,抬眼就能看得到本来终年瓦蓝的天空,一夜间变得阴沉了起来,细细雨水不断从天空滴落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和父亲也仿佛坐在一个车上。车轱辘压得吱吱响,随着泥土起伏颠簸不止,似乎正准备去往哪个地方。

  他父亲见他醒来,把他从怀里由横抱着变成了竖着,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生怕他会突然失去一般。

  莫语被父亲抱得感觉骨头都疼了起来,艰难的说了声疼后,突然见抱着他的父亲脸色一变吐了一口血来。嘴角溢出的血滴在年幼的他身上,让他一时间惊愕不已,呆在了当场……

  后来,由他父亲说,他们家遭了变故,原来的国家被灭了,他们在逃亡的路上。

  那时候的莫语虽然已经学了很有几年书了,也看过不少书籍,懂不少。可是这个事对他来说,还是有太多不解之处,一时间难以接受——他的世界还停留在那一片庭院当中。

  莫语不想太过详细地回忆,他们父子就这么在马车上走着。队伍里跟随一同逃难的也有很多人,可是他一个都不认识。他的母亲、元姨、福伯、小豆蔻、许二子等等人,他都没看见了。

  他起初问了问,父亲说没事,说只是暂时见不到了后,他识趣得没再多问。因为,他看见了父亲那一夜间衰老很多的沮丧神情,和眼中的一丝强压下去的泪光。

  后来,他们成为了难民,流浪辗转了许多国家,最终停留在了这个偏僻的南浔镇当中,安身立命下来。

  烟雨大陆常年的雨,烟云与细雨是这个世界的基调,一年上头几乎很难见得到日光。等到了南浔镇后,父亲的病却也愈发不好了起来。

  或许是为了让他父亲会感觉好一些,莫语拼着狂吐鲜血的代价,让这数年难晴一次的天空,大绽光明晴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晴朗并没能带来任何父亲身上伤势方面的好转,除了能看得到父亲面颊笑容多了一些外,几乎没有其他帮助。

  阳光的照射似乎让他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起来。

  莫语虽然从初生开始十几年一直都是养尊处优,可是逃亡的经历已经让他很早得褪下了一身的富贵姿态。他在镇上找了个药材店做伙计的活路,虽然年岁尚小,不过在这镇上却俨然是可以讨生活的年纪了。

  起初他本想央求店铺掌柜给父亲开两方药的,可是父亲拒绝了。他只是说,他们的药救得了凡人救不了自己。

  莫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父亲伤势越来越重,吐血有时可以一吐十几口,但是望着自己的目光却越发地柔和起来。

  以前从不爱言语的父亲,开始变得有些多话了起来,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开始痛哭流涕,有时又本来在回忆莫语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儿时,突然间勃然大怒呵斥莫语。

  虽然莫语少不经事,很多事不懂,可是父亲日渐的违反常态之举,也让他逐渐得意识到了一件比天塌还要严重的事情。

  他的父亲,莫家家主,莫云天,已经时日无多了。

  直到去年的夏月的一天,莫语早上起来给父亲问安时,见久无人答应。心中疑窦丛生之时,推开房门时,却撞见了一个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他父亲已经去世几个时辰有余。

  就在那一瞬间,南浔镇本来烟雨蒙蒙的的一派景色,瞬间变成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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