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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绢花


老旧的门扉“吱呀”一声破响,谈卿辞还以为是那该死的人牙子去而复返,立刻警惕地回头,却看到了门口站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丫头——

        银铃儿,她的贴身丫鬟。

        说是丫鬟,但其实银铃儿比谈卿辞还要小两岁,当初姜氏买她回来,就没指望她能做什么活计,只为了给当时同样年幼的独女做个伴。

        两人一道在将军府长大,虽为主仆,但也情同姐妹。

        后来将军府蒙难,姜氏心善,下人的卖身契都放了,大家伙逃得逃,散得散,被抓住的也都就地卖去了别家,只有银铃儿不肯走,说什么也要跟着谈卿辞母女,一起下过大狱,又一起流放止戈城。

        前些日子谈卿辞病得迷迷糊糊时,隐约记得照顾自己的多为姜氏,还担心银铃儿别是出了什么事,没来得及向母亲询问,便见着人了。

        “小姐——”不等谈卿辞反应过来,门边的银铃儿已经激动得扑上前来,一把将人抱住,“你终于醒了!”

        谈卿辞病了这些日子,大夫见了都直摇头,劝家里人干脆省下药钱,好好准备后事;得亏姜氏与银铃儿一直没有放弃,眼下这人不止没咽气,还突然就能起身了,银铃儿高兴得都忘了自己手边还挎着竹篮,险些将东西打翻。

        谈卿辞还算清醒,一把接住了东西。

        “哎哟——”银铃儿惊呼一声,抱住竹篮,紧张地掀开盖着篮子的粗布瞧了眼,见东西没洒,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然咱今晚又得饿肚子了……”

        说着她将竹篮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一张低矮、破旧的木头方桌上,献宝似的拍了拍,笑眯眯地盯着姜氏,“老夫人,看——”

        “今儿有肉!”

        瞧着银铃儿这副开心的样子,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月牙,谈卿辞好奇地朝竹篮里瞅去,瞧见里面一口大土碗,装着半条吃剩的鱼,一些鸡肉和素菜,还有几个糙面的馒头。

        可即便这样的吃食,也已经是屋里主仆三人在来到止戈城后,最“丰盛”的一顿了。

        矮桌边放着几块残砖,便是这屋里的“凳子”了,银铃儿随手用方才盖竹篮的粗布掸了掸了,招呼大家吃饭。

        “难得菩萨保佑,小姐都能起身了,今天又有肉,老夫人,咱总算可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席间,姜氏的话并不多,好在银铃儿没什么心眼,三两句话就被谈卿辞套出了她们现在的处境。

        在她们到了止戈城以后,她病得起不来身的这段日子里,银铃儿白天要跟着别人去野外捡“山货”,晚上要去镇上的官妓馆子帮工,所以她才会觉得这段日子照顾她的都是母亲姜氏。

        银铃儿虽然是丫鬟出身,但好歹是将军府的丫鬟,山上野菜、野菌子这些能吃又能卖钱的山货,她大都不认识,也抢不过别人,打点野兔、山鸡的手艺,自然也没有。

        每天上山,她多数时候只能捡些柴火回来,也舍不得全都拿去卖;西北苦寒,现在天渐渐凉了,屋里两个老的老,病的病,那点柴火要拿去煎药、烧水,还得匀出一部分攒着过冬。

        到了下午,她收拾收拾就得去镇上的官妓馆子帮工,这是每一个因罪流放的贱民都躲不过的。

        按照大胤朝的惯例,每一个到了流放地的犯人亲眷都会先被押到当地的瓦市,等着看有没有地主豪绅愿意买去,好将银子收进朝廷的口袋;剩下的,便会打发到朝廷经营的买卖里做工。

        谈卿辞主仆三人,一个老太婆,一个病得只剩半条命,自然是没人买的;当初她爹为官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没捞到什么油水去打点,她们才会被分到了一般女子都最不愿意去的官妓馆子。

        不过即便身陷囹圄,谈匡正也一直没有放弃为妻女筹谋出路,所以虽然派去了官妓馆子,但谈卿辞和银铃儿两个年轻姑娘都没有被充为官妓,仅仅是过去帮工,做些洗洗涮涮、侍候人的杂事。

        帮工的,得上工才有工钱,不去就什么都没有,谈卿辞与姜氏都病着,干不了活,自然是什么都拿不着;就算银铃儿天天都不落下,现下没有做满一个月,也还是拿不到工钱。

        眼下一家人的生活,都靠银铃儿每晚从官妓馆子里带回些客人吃剩的饭菜维持,就这还不是天天都能有的。

        所以她和姜氏都不舍得多吃,总想着能留下些,怕谈卿辞第二天会饿肚子。

        看着饭桌上两人都只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谈卿辞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她方才还壮志凌云,计划着要将父亲救出来,要靠自己,带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人牙子那句阴阳怪气的讽刺——

        她现在这个家,已然是揭不开锅了。

        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轻声道:“怎么都停筷了?”

        “我回来前儿吃过了。”银铃儿不太自然地笑笑,低头又给谈卿辞夹了一块鸡肉,“小姐,你身子弱,多吃点。”

        谈卿辞黛眉轻颦,默不作声地将肉夹到姜氏碗里,“娘,你也多吃点。”

        “娘年纪大了,这大晚上的,吃多了不消食儿。”姜氏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将肉夹回了那口大土碗里,“吃不完就收起来吧,现在天儿凉了,也坏不了,留着你明天吃。”

        土房子内油灯昏暗,几人相继撂了筷,姜氏言罢轻声叹了口气,便没有人再说话了,方才还母慈女孝、其乐融融的氛围,渐渐透出些凄凉来。

        刚才谈卿辞跟银铃儿打听这段时间的情况时,姜氏就明里暗里想拦着的,眼下家里景况艰难,她就怕刚刚大病初愈的女儿听去了会像现在这样,平白添了两抹伤心。

        就在她寻思着该说些什么宽慰女儿时,谈卿辞倒重新拿起了筷子,就着剩菜,又吃下了半个糙面馒头。

        景况再怎么艰难也好,只要人都还活着,就有盼头。

        谈卿辞还记得方才母亲抱着自己时,内心的豪言壮语,现在再加上银铃儿,总还有个人能帮衬一二;她得好吃好睡,养好身子,才能有力气赚银子,带大家过好日子,不叫母亲和银铃儿再担心自己。

        饭后,银铃儿张罗着收拾,谈卿辞侍候姜氏歇下,两人还为谁要睡在家里唯一一张破席子上而“谦让”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谈卿辞松口,姜氏才终于在地上铺着的草梗中睡下。

        看着面前家徒四壁、破败不堪的土屋,谈卿辞陷入了沉思。

        她父亲虽然尚在狱中,但因为拒不认罪,且新帝登基不久,不宜血光,现在总算暂时性命无虞,可以给她足够的时间从长计议,但眼下姜氏与银铃儿的处境实在是拖不得了。

        要吃香喝辣,大富大贵,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可时令已值深秋,转眼便要入冬,西北苦寒之地,姜氏还有腿伤未愈,她起码要想办法让一家三口吃饱穿暖,还要匀出些银子给姜氏瞧病抓药,才能捱过接下来的严冬。

        她的确曾经是商科高材生,学的就是怎么跟“钱”打交道,但她不是魔术师,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她一时竟也想不出该从哪里下手。

        就在这时,银铃儿收拾完进屋,见谈卿辞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便没有上前打扰;她从地上铺着的稻草堆下面翻出一个布包,走到矮桌边坐下,对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低头自顾自地捣鼓着什么。

        “这么晚了还不睡。”谈卿辞瞧着银铃儿背影里都透着股认真的劲,不由好奇地问了句:“忙活什么呢?”

        “绢花。”银铃儿嘴边答着话,手里也没有放弃跟那一堆针头线脑较劲,“我看小姐还没睡,这油灯点着也是点着,就想着别浪费了。”

        之前谈卿辞病着时,她虽然能弄回些剩饭剩菜,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但谈卿辞要瞧病,要抓药,都需要实打实的银子。

        除了偶尔靠运气捡来的山货和在妓馆里捞到客人微薄的打赏,谈卿辞的医药费,有好一部分,都是靠姜氏在市集里卖这绢花换来的。

        不过姜氏老迈,眼神不太行了,编制绢花这种细致功夫,天一黑她就做不了了;白天她要拖着不便的腿脚去镇上卖绢花,还要照顾女儿,能匀出来坐着编绢花的时间本就不多,好在银铃儿懂事,心疼姜氏,晚上得空就会帮帮忙。

        “但我没有夫人手巧,做得也慢。”银铃儿说着举起手里的绢花,回头问道:“小姐,好看吗?”

        谈卿辞瞧见银铃儿手里的绢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前一刻,她还在发愁,就算自己是名牌大学的商科高材生,在这一穷二白的土房子里,也没有能让她翻出花来的东西,却没想到一抬眼,这“花”就送到了跟前。

        她起身走到银铃儿身边,笑着附和了声“好看”,笑容便一点点僵住了。

        因为她发现,银铃儿用来编织绢花所用的绢布,应该是当初姜氏从兆京带出来的。

        在谈家还没倒台前,姜氏一个人操持着一整个将军府,要紧着夫家四世簪缨的体面,又舍不得唯一的女儿吃一丁点苦;奈何谈匡正为官清廉,那点俸禄即便全都贴补了家里,也是有数的。

        姜氏不舍得花太多银子给自己置办首饰,又怕出门太寒酸丢了夫君的颜面,正好之前绢花在兆京流行过一段时日,她便学着编来自己用,也算是手巧的。

        后来将军府被抄,值钱的东西都充了公,一些不成匹的普通绢布朝廷看不上,姜氏便悄悄留了下来,在流放前带上,本想着到了地方拼拼凑凑,能给谈卿辞弄出两身干净衣裳,不叫女儿吃太多苦。

        谁成想,还没到地方,谈卿辞就大病一场,连起身都困难,自然也用不上什么新衣裳了。

        谈卿辞瞧着银铃儿手里的绢布,虽是当初朝廷瞧不上的碎布,在兆京的确算不得什么上品,可若放在这西北边陲的止戈城,定也是不差的;再加上姜氏和银铃儿的手工,应该是能卖出些钱的,可为什么目下家里的景况会如此艰难?

        “这绢花好卖吗?”她敏锐地问道:“我娘一般卖多少银子一个?”

        “一文钱一个。”银铃儿捣鼓着手里的绢花,一脸诚实道:“一般我早上进山前,把夫人送到集市去,下山去妓馆上工前再把夫人送回家;这一上午时间,也能卖出几个去。”

        “一文钱?”谈卿辞震惊道:“兆京的糖葫芦都得一文钱一串了,这连成本都不够!”

        虽然问话前她就想到了,这本该多少值点钱的玩意,没能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原因无非有二:要不是卖不上价,要不是销路不大好。

        但她还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两样都占全了,明显亏本贱卖的东西,还能卖不出去。

        “我也不太懂……”银铃儿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但夫人说了,这绢花不当吃也不当用,就是个小玩意儿,左右这绢布不成匹,拿出去也不好卖;小姐瞧病急着要钱,能换几个铜板也是好的。”

        谈卿辞闻言,扶着面前的矮桌缓缓坐下,面上不发一言,脑子却飞快地转着。

        家中景况已然如此,这绢花或许不是一门顶好的生意,但却是她现在唯一可以得到的生产资料了。

        她得把手头的绢花卖出去,还得卖上个好价钱。

        姜氏说得不错,这绢花是个小玩意,但再小的玩意也有它的市场——

        这女人的玩意,就该去女人扎堆的地方卖。

        当初她一家流放,被安排到妓馆帮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银铃儿,我刚瞧见你拎着水桶出去,可是打水去了?有多的吗?”

        谈卿辞安静了好一阵,这发问来得突然,银铃儿愣了一瞬,才老老实实答道:“有。”

        “夫人腿脚不方便,我每晚都会多打些水回来,防着夫人白天在家要用。”

        “那你帮我烧点水吧。”谈卿辞抓起自己蓬乱的长发看了眼,道:“我想梳洗一下。”

        “好……可是……”银铃儿说着起身,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回头问道:“小姐,你为什么大半夜的突然想到要梳洗啊?”

        “妓馆,可是个开门迎客的地方啊。”谈卿辞黛眉轻挑,眼神中露出两分狡黠,“就算是去帮工,我也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不能招人讨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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