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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魅


卯时刚过,红日自雾里钻出来。卖早点的小贩已然出摊,街上不时传来“馒头”“炊饼”的叫卖声。

        丰庆包子铺前排了四五人,正等着刚出炉的包子上柜。

        “刘先生!”一人转头道,“也来买包子呀?如今书院开的这样早?”

        那被称作“刘先生”的素衣男子抬起眼,笑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可荒废啊。”

        那搭腔之人仿佛已习惯了他这样的腔调,只点点头,说了句“是极是极”,便转回头和其他人去抢那一屉刚出炉的包子。

        水华坐在树枝上,遥遥朝树下的赭微飞去一片叶子,那叶子带着劲道划破空气,堪堪要打在赭微肩头。

        赭微向右移了半寸,于是那叶子恰落在他脚边,被他一脚踩住。

        “干什么?”

        水华扬扬下巴,眼睛跟着刘玉良。后者拎着包子,正沿着小路而来。

        “人要过来了,怎么办呀上仙大人?”

        赭微并未说话,直到刘玉良走至路的尽头,方才轻声道,“走,跟上他。”

        在海棠妖茗友的描述里,她的心上人刘郎是个富家公子,行事风雅文采斐然,自与她心意相通后日日相伴,赏花赏月,吟诗作赋,端的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赭微瞧着刘玉良在书院偏房吃完了包子,从院里打了盆冰凉的井水,洗手洁面整理衣冠,到屋中等待陆续而来的学子。

        水华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越过他肩膀也从被挪开的砖瓦空档中朝里看。

        “他是教书先生?”

        赭微点点头,道,“看样子,这刘玉良倒不是个沉溺于享乐的人。”

        水华啧了一声,似是并不赞同,“我就算不懂,也听说过‘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的话。你怎么知道这刘玉良不是因为失了记忆和小茗友天人两隔,这才转了性?”

        赭微一怔,不知道该赞他晓得“匪我思存”,还是该纠正他“天人两隔”不是这么用的,半晌方才压下这些边角的情绪,只谈正事,“依你看,正是因为刘玉良忘了那海棠妖,方才一改之前的作风?”

        水华轻哼一声“人家有名字”,但仍旧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这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一人而性情大变,倒符合小茗友嘴里的那个‘痴情相公’。”

        赭微沉默不语。

        两人聊的这会儿,屋里位上已陆陆续续坐满了学子。

        “要开课啦!”水华开心地拍手,小声问,“上仙大人,我能听听么?”

        “……我只听听,决不耽误上仙大人的正经事。”

        赭微想不到这小妖竟如此好学,又心想何时竟成了我一人的正经事了。只是他想到了旁的事,也不欲与水华多纠缠,于是只道,“听吧听吧,只是要记得盯紧了这位刘先生。”

        他说罢转身要走,末了仍旧不放心,冲已然盘腿坐在屋顶打算专心听讲的小妖精说,“我不在,你自己小心些。”

        水华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的,朝他猛然点头。

        这么一来就到了将近傍晚时分,赭微仍未回来。

        水华见最后一个缠着刘玉良问问题的学生也行礼告退,愈发慌乱。他不知怎么去找赭微,又不敢乱动乱跑,只好从怀里摸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莲花。

        他曾在春生堂给了赭微,却只说能通过这精魄所化的法器找到自己。诚然如此,他却没将话说全。这莲花本是一对,只要带着,就能相互感应。他自己留了一只,怕赭微不欲时时暴露在自己眼前,于是只同他说能够借此寻得自己,好让他安心接下。

        这刘玉良收拾了屋子熄了灯火,眼看便要离开。水华心一横,也不管之后如何同赭微交代,便要去看莲花上显示的方向。那莲花的蕊心滴溜溜转起一圈光来,还未及停,一只手便按在了他肩上。

        “这是什么?”

        水华一哆嗦,差点将小莲花自瓦片的空挡掉进屋中去。

        真该死,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会儿回来。这个人,该不会是故意算好了吧?

        水华手心一闪,那莲花便化在他掌中。

        “什么什么呀?”他转过头,对上赭微探寻的双眼,疑惑道,“这刘玉良干了一天,眼看要收工啦。上仙大人,你去哪里啦?”

        赭微眉毛微挑,“喔”了一声,既不追问,也不回答,只道,“这一整日都没寻得他独处的机会,怕是只能到刘府里,才能试他一试了。”

        水华闻言也忘了刚刚问题,随着赭微一道往刘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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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世家,在当地却小有名气。宅子盖得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处处是假山石林。水华初始觉得新鲜,绕了半晌就觉得头晕,“宅子盖这么大,难道他们自己不会迷路么?”

        他此时已然变幻出茗友的模样,只是蹲在山石后面,伸着头透过缝隙盯着刘玉良的背影,怎么看都和聘婷摇曳梨花带雨的海棠妖相去甚远。

        赭微瞧着他伸长手臂扒着石头,自广袖下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不由倒吸了口气。

        “注意些仪态行么?”他将人一把扯下来,借着树木遮挡,替他整了整衣领袖口。

        水华只仰着头看他,似是觉得十分有趣,“上仙大人,你说这宅子那么大,他若是被我唤醒了记忆,会不会直接留我住下呀?”

        “……你觉得咱们刚刚瞧见的那间怎么样?出门就是个大水池,里面还有小鸭子!”

        赭微没好气打断他,“先踏实做完正经事好么?教你的词可都记下了?别只想着玩。”

        水华也不惧他斥责,只嬉笑着点头,“记得呢记得呢!”他说罢又忧愁起来,眉毛拧成一团,“这样大的家宅,应该有私狱吧?我若是被他发现是个西贝货,会不会被关进去呀?”

        他的表情是孩子似的忧伤,现在茗友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赭微看得直摇头,知道这小妖脑子里的弦是东一根西一根的讲不清道理,于是只顺着他道,“莲花大仙这样厉害,怎么会怕小小的牢狱。随意化作什么,也就出来了。”

        他说罢,见刘玉良似乎是用完了晚膳,一个人到院里闲逛,忙推了推怀里赖着不走的小花妖,催促道,“机不可失,快去吧。”

        水华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到底是有些害怕,“上仙大人,你不要走。”

        赭微只得安抚道,“不走不走,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水华得了他的允诺,这才撒开手,刚走出两步又被赭微扯了回来,“等一下!”他将水华髻上摇摇欲坠的一朵海棠插好,方才轻轻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去,速速办完,咱们早点回家。”

        乌云遮月,冷风萧瑟,那句“回家”着实有些暖人。水华眼中一动,重重点头,终于露出些笑来,朝着倚栏远望的刘玉良走去。

        ----

        正是深秋时节,落叶遍地,满是凄凉。

        算算日子,距离科考只剩不到半年的光景。

        上次放榜后,郁郁寡欢借酒浇愁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那时小院尚在,海棠盛放,虽是无香,可总有姹紫嫣红相陪。

        如今呢?

        入目皆是假山石林,就连树木花枝,也修剪出规矩模样,一片死气沉沉。

        刘玉良这样想着,回过神来又暗笑自己也逃不过伤春悲秋,正预强打起精神,突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刘郎”。

        他回身循声望去,见一窈窕女子桃腮粉面轻衣薄衫立于亭前,眉目含情,正痴痴地望着自己。

        虽然长相陌生,可刘玉良总觉得这女子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自己究竟何时见过这样惊艳的女子?她又如何会认得自己?

        他寻思着,仍旧迎上前去,道,“小生刘玉良,可曾在哪里见过姑娘?”

        水华瞧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要遭。

        奇也怪哉,难道这刘玉良当真是遭了什么大病,所以才将茗友忘得一干二净?

        他心里嘀咕,却依旧按着赭微嘱咐的,慢慢移步向前,换了把更委屈的声音,“刘郎好狠的心!那些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日子,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刘玉良怔愣一下,赧然道,“姑娘可否详细说说?究竟何时何地何因,同在还有何人?”

        这却不在赭微给的台本里。水华怕说多了反引得猜忌,于是只不住摇头,眼中隐约要落下泪来。

        刘玉良到底是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见“她”如此也不再逼问,只道,“不是故意隐瞒姑娘,我真的记不得了。不如我们一起去见见书童和老管家,他们跟随我多年,如有这样的事,他二人必然知晓。”

        水华连连后退,以袖遮面,道,“这样的事,怎能……确实并无他人知晓。”

        刘玉良又道,“既然如此,姑娘可有信物?”

        水华依旧摇头,一双眼水光粼粼,顷刻间便落下泪来。“她”朱唇轻启,吟诵了一首绝句,方才又道,“刘郎,这首小诗,你可还记得?”

        刘玉良听闻第一句时便已然恍惚,待“她”诵完,一把抓住那广袖下的纤细手腕,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追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首诗?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水华被他吓到,拼命想要扯出自己的手,怒斥道,“你这是作什么!你……”

        刘玉良也是一时激动,见“她”挣扎,赶忙松开手,一叠声地道歉,“姑娘勿怪,是我情急之下忘形……”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哪里来的小妖,竟敢擅闯民宅,惑人心智!”

        刘玉良正与水华两两相望,谁知却突生变故!

        一道银光闪过,绕开刘玉良,直直朝水华打来。

        水华被吓得呆住,还是刘玉良转身将他挡在身后,冲银光来处长身一揖,道,“真人还请高抬贵手,这位并不是……”

        “是与不是,刘施主说的不算。”那真人被刘玉良挡了一招,只得暂时收手。他说话间便移至两人面前,双目炯炯,紧盯着水华,如同猫盯耗子、虎围绵羊。

        刘玉良见他目光凶恶,又见身后水华浑身哆嗦,到底还是怜弱之心占了上风,上前半步将水华挡得更严实些,好言解释,“真人,这位……这位是我的熟识,并不是什么妖人,更无害我之心,此番寻来,不过是……”

        那真人却没耐性听他解释,冷哼一声道,“施主莫要被这些小技俩骗了!她身上妖气冲天,不知是什么幻化而成,专于夜间伺机伤人以补妖力。老道专为除妖而来,岂能让她就这么肆意妄为!”

        “她没有!”刘玉良见说不动他,干脆边往后退边使眼色教水华快走,“两三年前你说我身上沾了妖气,让我搬离别院,如今又说她是妖,要杀她。我倒想知道,是与不是,有或没有,真人要如何自证?”

        “刘施主,妖就是妖,任怎么藏也藏不住。如若你真要个证据……”他眼睛微眯,猛地将刘玉良往旁边一推,出手如电,“让老道擒住这只妖,教她化出原型,一切就都清楚了!”

        他五指化爪直直往水华的脖颈上去,手指堪堪要贴上那白皙的皮肤。

        他动作快,却有人比他更快。只见一道残影晃过,原地已无那姑娘身影,只有一朵海棠花随风飘落。

        “有同伙!”那真人一击不中,立时大怒,抬脚边要去追,却被刘玉良拦下,“真人莫走,真人不怕这是妖人调虎离山之么?”

        那真人闻言,只得停了动作,“嗨呀”一声,懊恼得直跺脚。刘玉良却不去管他,只痴痴地望着灰影与粉影一同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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