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梅郎
炜娮抬眼瞧着这女子亲昵地倚在梅绍祖一侧,如丝媚眼却在俩姑嫂身上打了一转,最后竟是大喇喇地凝在炜娮身上。
那样别有深意的眼神,盯得炜娮好不自在。
她带了一丝热辣辣的薄怒回瞪过去,这女子才敛了那让人不快的打量神色,低头触到梅绍祖耳尖,带着娇嗔地说着悄悄话。
梅绍祖积攒了一眼的浓情,深深地侧头与这女子对看。
一旁的娄文茵早蹙紧了眉头,瞄了炜娮一眼,见她也是一脸不耐的神色,夸张地“啧”了一声。
他们几个少时就有在一处喝酒的时候,堂中有正经女客的时候,哥儿几个从不叫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作陪,今儿是……
“凝烟,还不快见过郡主和穆家二夫人。”
唤作凝烟的女子朝姑嫂俩施了一礼,两人眼风一扫,对视了一眼,心中倶是一凌,这礼数规规矩矩的,竟行得是宫中那一套。
“凝烟姑娘可了不得,得了一好姓,人姓施呢,是我们梅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回来的外室。”
两人来不及琢磨这话里的意思,侧首先看着来人,一席暗红锦衣的男子自门外跨了进来,一把折扇搁掌心上拍了拍,眼神往文茵身上放了放,这才别过头看着穆炜娮。
梅绍祖拍了拍凝烟的手,施凝烟扭着水蛇腰拐过屏风,没了影子。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绍祖说在路边遇上你,我估摸着当年你急匆匆的往外跑,都没想着给哥儿几个道个别,没想到一朝回来了,还是不把哥儿几个放心上,合着当年上房揭瓦下房受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交情,到了今天,他梅大算个路人,我龙二连个过客也不如了?”
龙家二公子龙景岳往梅绍祖旁边的空凳上一坐,眼神就往炜娮身上割。
炜娮眼瞧着文茵急忙放下搁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往炜娮旁边毫无意义地挪了挪,屁股下那圆凳分毫未动。
炜娮知她不自在,嫁入穆府之后,有龙景岳的地方,她想来是避之不及的。
今儿为了她,她这性急泼辣的二嫂子算是一忍再忍了。
“得了,我到这云起城才不到一天,自个儿家的热饭也才扒拉了两口,还没斋戒三日再焚香沐浴,哪儿敢上龙公子跟前去现眼啊。”
穆炜娮嘴上敷衍着,一门心思却停留在方才龙景岳的那句话上。
这女子竟然姓施……
炜娮立时就明白为什么这女子的嘴角瞧着这么眼熟了。
“自小长到大的交情,倒没瞧出来梅家老大早就良心给狗吃了,养个外室不稀奇,倒没想到能养个姓施的,你这是攒了多少耳光打算往尹晗姐脸上招呼呢?”
文茵率先呛声,此话一出顿时堵住了穆龙两人的口。
梅绍祖几杯酒下肚,满脸通红,眼神一副“我早知道你要这么说”的表情。
“找个姓施的女子做外室,拐着弯儿地羞辱尹晗,不正好遂了你们穆家人的心意吗?穆府的人恨尹家人恨的厉害,云起城的总角小儿都知道。”
龙景岳像是不忿文茵截下了他方才质问炜娮的话头,急忙也将梅绍祖的话截了自己来讲。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文茵咬牙切齿道。
“你长了张厉害的象嘴,不也只能讲几句伪善的狗话。”
龙景岳眼都不眨一下就呛声回去。
另外两人不知道,这是自娄文茵嫁人之后,她和姓龙的老友第一次搭话,没想到话搭得□□味儿十足。
文茵即刻就起了身,冲着梅绍祖道:
“方才说什么来着,人来了我就走,我可不是故意不给你脸的。”
龙景岳一把拽住文茵的袖口。
“你急什么,还有正事儿呢。”
“龙景岳,文茵是我嫂子啊,你再敢动手动脚,我替我二哥收拾你。”
不等文茵有反应,炜娮一把将龙景岳的手拍开了。
“得得得,我跟梅绍祖向来都惹不起你们穆府的人。”
龙景岳烦躁地展开了折扇,大力地扇着,不过三两句嘴皮子工夫就惹了一身热汗。
女人最是难对付,聪明的女人更是!龙景岳眼神别到一边,心里又燥又闷。
“有屁快放,费那么大劲儿倒腾这么一出,到底有什么鬼话要讲?”
文茵落了坐,叹了口气,心想,少时和这两人吃喝玩乐的时候真不少,没想到时过境迁,竟也有今天这般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就想跟你俩坐坐,喝喝酒吹吹风,我们几个多久没这样了?自从穆炜娮一声不吭就跑了之后,你娄文茵也嫁了人,到哪儿都身旁都杵着个穆炜溗,那厮儿疯狗一般的性情,想跟你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龙景岳也顾不上提到穆二哥之后,穆炜娮投过来的白眼儿了。
“要不是今儿打听你们俩都搁常府门口站着,景岳想了个将你俩都请来的主意,就我们四个能坐一处的时候又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梅绍祖拿了酒壶,对着壶嘴大口戳饮,放下酒壶眼神蔫蔫儿的,炜娮心中一凉,道:
“这个施凝烟,可是……”
“嗯,凝烟就是昔日宫中尚仪局,施掌乐的女儿……”
文茵炜娮闻言,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是……”
炜娮一急,无意打翻了手侧的酒杯。
“别自作动情啊,我可没想着靠纳位侧室帮你出气,也别以为就你受过澹台夫人的气。”
梅绍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起身去拿一侧酒案上的酒坛。
“既是为了在澹台夫人跟前受的气,你又何必把尹晗姐的颜面也搭进去。”文茵道。
“你以为尹晗真想嫁给我?当日若不是尹家突然岌岌可危,澹台夫人眼里能有我?哼……尹家急着拉我梅家做倚仗,你猜怎么着,就算我梅家做了尹家的倚仗,风波一过,澹台夫人照样眼高于顶。别竟想着为尹晗不值,你们口中的晗姐姐又有几分心思在我身上?”
梅绍祖自来饮酒上头之后,就脸红,可就红颧骨那一圈儿,红扑扑迟钝的样子,看起来就可怜兮兮的。
年近三十的醉酒男子,举止样貌竟还跟当年一般,疏解愤懑的时候就一脸揪心的稚气……
年岁都带走了什么?又了留下了什么呢?
那年梅绍祖刚满十二,在费先生的府上,还穿着前一日庆生的一身新红衫。
夏日的午间,他们都在费府的书房里等着午休后开课的费先生。
梅绍祖下巴抵在书案上,正打着瞌睡。
彼时也不过十岁的穆炜娮轻手轻脚地挪到梅绍祖身后,手里正托着片蜷曲成斗状的莲叶。
当中的盛满了清水,在幼女手中反射着晃晃荡荡的午后的阳光。
炜娮将那莲叶盛好的一斗清水,悄无声息地灌进了正瞌睡的梅绍祖后颈中。
“穆炜娮!你……你……你……你赔我衣服!”
被骤侵的凉意提起了精神气的梅绍祖,拿着一只吸了墨的毛笔追着炜娮,扬言要在她脸上涂个王八。
炜娮嬉笑着左躲右闪。
“你敢往姑奶奶脸上抹墨,我就告诉费先生,梅家臭小子昨儿在庆生宴上偷喝酒,今早忙着来上课,酒还没醒呢!你就等着挨先生板子吧。”
梅绍祖哪里肯听她这半分求饶半分威胁的话,他一手抹着浓墨,追着炜娮,也不管是抹衣裳还是抹脸蛋,逮着就是一顿乱蹭。
炜娮打从身上染上一滴墨开始就豁出去了,也不去顾及是谁书案上的砚台了,双手往里一搁,两个黑乎乎的巴掌,梅绍祖只要敢近身,也没好果子吃。
费先生府上学堂里,两人就这么闹了一阵,周遭都是同窗稚子的嗲声欢笑。
午间的微风从堂中穿过,两人在学堂里一头一尾地站着,气喘吁吁地享受这长足的清风,周身一凉,两人都有些醒神了。
“你们俩等着挨板子吧,先生今儿没午睡呢,这会儿从二门上进来了,想是换身衣服就来呢,瞧瞧这桌上的墨……还有地上的……完了完了,今儿小厨房里的糖水芋头,你俩别肖想了。”
出恭回来的文茵趴在先生用的书案上,冲两人直吧唧嘴。
炜娮四下查看了到处泼洒的斑驳墨迹,挠了挠眉心,立时就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罚就罚吧……
倒是站在对角的梅绍祖,醒神过后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他可比穆炜娮怕费先生得多……
趁他还愣怔着,穆炜娮忙着估测待会儿被惩罚的程度,她眼珠子一转,往边上砚台里悄悄再注了些茶水,端起砚台就朝梅绍祖跑去。
“你这疯丫头,你……”
梅绍祖左躲右闪,炜娮将他拦在墙角,梅绍祖侧身一让,躲出了门外。
炜娮手上这一砚的墨汁到底是没白费,全泼在了随费先生进门的一个白衣少年身上。
学堂里的几个孩子,素日里就贪玩儿摸鱼,上房揭瓦。一块儿玩闹的日子多了,都怕回家去了,带着一身的浮尘泥巴露了馅儿,都不爱穿白衣。
这少年一身白衣,炜娮顿觉眼前一晃,下意识往后让了让。
“这都谁干的!谁干的!都给我上墙角罚站去!”
炜娮灰溜溜地立在墙角,垂眸片刻,估摸着先生没打算即刻发落他们的样子,悄悄又将头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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