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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梦中梦惊醒梦中人,采白藨半路生枝节


  一声夜莺的啼叫撕裂了没有星星的夜空,跌落在王玺心的旷野。无限漫长的恐惧,在看不见尽头的目的地,从每个毛孔暗自滋长。

  “还好,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满头冷汗的王玺从梦中惊醒。那从头到脚全身发冰的惧怕,渗透到骨子里,即使醒过来身体还是冰得让人不能动弹。那种感觉是冰,不是冷,冰和冷是不同的。

  屋外“呼——呼——呼——”的狂风乱作,大开着的精雕绮窗被吹得吱呀作响。庭院中的残花败叶,随风飞进屋内,散落在房间各处。

  还没来得及多想,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闪电,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在箭楼山和正南山之间回响。王玺心头正埋怨二夫人忘记关好窗户,一定是这电闪雷鸣让他做了噩梦。在闪电的短暂光亮之下,熟睡中的二夫人斜卧在锦织龙凤床上,一头乌发如云铺散,红润如海棠的唇,洁白如牛乳的肌肤,睫毛似蝴蝶微憩,抹不掉眉眼间云雾般的忧愁。王玺怜香惜玉,不忍叫醒二夫人,睡眼惺忪地摸索到床下的鞋履,打着哈欠起身去关窗户。

  懒得点灯,王玺在闪电的忽明忽暗中,向大开的窗户径直走去。突然“哐啷——”一声,王玺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白釉茶杯,碎了一地。这一声响惊醒了梦中的二夫人,二夫人轻声呢喃几句,翻个身又睡着了。

  王玺心中一惊,这一幕竟是如此熟悉,这不正是刚才梦里的情景吗?

  一刹那,豆大的雨点倾倒下来,涪江河水怒涛翻滚。天门开处,黑云的缝中闪出一道白昼般的金光,“哗啦——”一下子钻进触不可及的深山老林里。这并非又一道闪电,而是一条体态矫健,龙爪雄劲,腾在云雾波涛之中的巨龙!

  此龙口中衔烛,龙面蛇身,通体赤色,身长千里,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吹口气就北风呼啸,呼出气则赤日炎热,一呼吸就长风万里,双眼发出的光芒,仿佛能照耀极寒之地的阴暗。

  黑夜被这条庞大的巨龙所割裂,穹顶之上留下它蜿蜒疾驰的身影。巨龙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将黑暗中王玺惨白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

  如同跌入轮回,这一切那么熟悉,梦中的画面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中!王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全身筋骨搐动,唇齿发出激烈的撞击。

  和刚才梦里一模一样,巨龙驰骋在天空中,挥舞着强健的前爪,甩了甩苍劲的尾巴,瞪着大眼盯着王玺,声音震耳欲聋:“堂下之人,可是龙州王玺?”

  王玺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不敢动弹,话在嘴边挤不出来。

  巨龙在空中不断上下翻腾,如同一把利刃,无情地把天幕和涪江河面切割成两半,厉声对王玺说:“龙州建于龙门山脉之上,龙州蟠龙坝乃我龙族血脉所在。当今紫禁城奉天殿龙椅上所坐之人非我族类,你作为我正宗龙族子孙,必当尽心竭虑驱除外族,兴旺我族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王玺转过头看了一眼二夫人,她竟未惊醒,仍在酣睡。王玺感到无助,畏畏缩缩问道:“神……神龙先祖,晚……晚辈应……应当做些什么呢?”

  衔烛之龙巨大的身躯在空中自由穿梭着,声音忽远忽近:“你须修建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以正视听,用来世代供奉和祭祀我龙族,方可保我龙族血脉长续,执掌天下。否则不但我龙族血脉将断,尔等也会家破人亡。”

  王玺还来不及回答,苍穹顿时滚滚雷霆,忽而霹雳一声,衔烛之龙舞动着庞大的身体,伴着耀眼的金光疾驰而过,咔嚓的雷声轰鸣起来,惊天动地,地震山摇。只听得衔烛之龙一声长啸,在烟云袅袅之中,消失得了无踪迹。

  密集的恐惧紧紧缠绕着王玺,使他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似乎快要窒息。那些恐惧绵延在王玺身体上,藤蔓般舒展一片片柔软的叶子,吐露一个个娇嫩的蓓蕾,绽开一朵朵鲜艳的妖花,不时散发出些许腐烂的气息,华丽诡异。

  一声知更鸟的畅鸣,驱走了这个骇人的夜晚。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晃亮王玺的眼,它告诉王玺那个恐怖的夜只是噩梦一场,醒来之后阳光依旧灿烂。

  王玺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感叹道:“原来这是一个梦中梦!”

  二夫人睡眼惺忪地问:“老爷,您这么早就醒了?”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中梦,吓醒了。”王玺仍心有余悸。

  二夫人关切地问王玺:“老爷,是什么梦中梦啊?瞧把您给吓得这一头汗,说出来噩梦就破了。”

  王玺将这个可怕的梦中梦一五一十讲给二夫人,听得二夫人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回过神来。

  “此事千万不可外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大不敬之罪加身,要诛九族的!”王玺认真叮嘱二夫人,穿好衣服下床,“我去倒杯水喝。”

  王玺走到桌边,看到眼前的场景,惊如寒蝉,哑然失声。脸像窗户纸似的煞白,额头冰凉,手上的青筋胀裂开来。

  只见一只破碎的白釉茶杯横躺在地上,泡开的茶叶散得到处都是,和梦中梦里一模一样,打翻在地的茶杯碎成好几块,洒落一地。

  翌月,正值春末夏初,晴空骄阳,海棠花早已凋零谢去,满城纷飞的柳絮如同泪水流干殆尽。清晨的王氏土司府邸万籁寂静,庭院里星罗棋布的肝风草,如翡翠,似碧玉,随着习习微风起舞,齐刷刷地向王玺问安。

  王玺独自在庭院中漫步,步履沉重,不知不觉走到府邸后花园的水榭旁。绿树葱郁,树荫清凉,白昼越来越长。阳光下,池水晶莹透澈,与映在塘中的楼台倒影交相辉映。一阵微风吹来,水光潋滟,碧波粼粼。

  夏日的微风总是不易觉察,看到细密的水波,王玺才后知后觉起风了。王氏一族世代信佛,从小对佛教文化耳濡目染的王玺,忽而想起佛家经典《六祖坛经》中有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想到佛经,王玺脑海里浮现起无妄法师之前告知的祥瑞,以及那个可怕的梦中梦。在这夏日暖阳下,王玺竟打了个寒战。

  “父亲大人,找了您半天,原来您到水榭来了。”不远处,辛夷的声音打断王玺的思绪,她快步来到王玺面前。

  今日的辛夷着花青马面裙,与素白交领袄相得益彰,精美的祥云刺绣落满双袖,腰间系着藕荷丝涤,三千青丝绾成云髻雾鬟,系上雪青描金发带,斜插着一只精巧的云脚珍珠卷须簪,珍珠串成的流苏随意垂下,在风中漾起涟漪。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身姿娉婷。辛夷眉宇间的灵稚之气,如仙童婉婉而至,降落凡尘,带着纯净与美好,仿佛有着荡涤尘埃的力量。

  看到辛夷,王玺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和蔼的笑靥:“辛夷,怎么今日打扮得这般好看?”

  辛夷明澈的大眼睛如一对黑曜石,华光流转,琼鼻微翘,樱唇圆润,翕张间玉齿毫不羞涩地外露,笑起来一对梨涡娇俏可爱,对着王玺撒起娇来:“辛夷整日都待在府里,太闷了!这段时间白藨熟了,辛夷想和安兰、落梅一起去山上摘白藨呢。父亲大人,辛夷保证早去早回!”

  白藨,又称莓儿、白泡儿,是龙州的特色高山野果,形似草莓。白藨在春末夏初之际成熟,只生长于海拔较高的山坡草地或沟边林下。白藨成熟后香味浓郁,爽口过瘾。每年一到白藨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成熟的白藨甚为壮观,龙州的百姓都被这大自然馈赠的美味所吸引,自发到山上采摘白藨,蔚然成风。

  辛夷想出门摘白藨,早早起床梳妆打扮,特来请示王玺。

  王玺笑了笑:“你就带两个婢女去,我可不放心啊!都是女孩子,万一遇到猖狂之徒,你们三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是好?你可是为父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呀。”

  辛夷瘪了瘪小嘴,拉扯着王玺的衣袖,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孩儿就是想去嘛!再不去,白藨可都被别人采摘光了!父亲大人,您就让孩儿去吧……”

  辛夷的甜言软语若清泉碧溪流淌,听在耳间是叮咚清新,敲在心弦则让人怜爱。除开木槿、木棉两个已出嫁的女儿,辛夷是唯一留在王玺身边的女儿,又是年纪最小的孩子,王玺自是疼爱有加。

  王玺只好依着辛夷:“好吧,好吧,依了你了,不然你又要说为父偏心。可惜府里的几个家丁,我今日安排他们都去两岔河了,让他们帮钟老伯的房子翻瓦去了。钟老伯的腿是当年为修蟠龙坝到江油关的官道摔瘸的,他为咱们宁武司做了贡献,生活中又行动不便,应当尽量多关照他。家丁们都不在,你实在要去,就去看看你哪位兄长有空陪你同去吧,如此为父方才放心。”

  “太好了,辛夷谢过父亲大人!”辛夷两只圆亮的眼睛似两盏放光的小灯笼,欢喜地找她的兄长们去了。

  “该找谁陪我去呢?”辛夷思索着,“鉴哥哥、樾哥哥肯定在忙宁武司的政务,济哥哥估计到正南山上练剑去了,焕哥哥说不定在徐公那里请教书法。看来只有去找坦哥哥了,他也喜欢吃白藨,一定愿意陪我去。”

  辛夷一想到王坦拖着臃肿的膏人之体,费力地弓着身子采摘白藨的滑稽模样,捂嘴一笑,很快来到王坦的房间外。

  “坦哥哥,你起床了吗?”辛夷敲了敲门,见屋内半晌没有应答,朝着屋内连声问道。

  见屋内没有回应,辛夷继续敲门。婢女杏雨迎面走来,端着一盆水。杏雨向辛夷问安:“辛夷小姐,恭请福安!”

  辛夷正好问问她:“杏雨,坦哥哥是还没起床,还是已经出门了呢?”

  “回辛夷小姐的话,五公子还未吩咐打水梳洗,应是还未起床吧。”杏雨回话道。

  “那你这水是打给谁的呀?”辛夷有点好奇。

  杏雨眉头紧蹙:“不知怎么回事,昨夜三更四公子突发不适,胸闷心悸、痉挛口渴、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今早二公子也开始腹痛腹泻。我和敛秋忙活一早上了,晴雪去请章郎中了,还没见回来。”

  “啊?”辛夷瞪大眼睛,轻咬朱唇,“樾哥哥和焕哥哥怎么回事啊?莫非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我去看看他们!”

  辛夷和杏雨快步向王焕的房间走去,本来想去采摘白藨的辛夷顿时兴致全无,一心只担忧两位兄长的病情。

  在去王焕房间的路上,辛夷碰到了徐公。进士出身的徐公名叫徐昌田,字章远,是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的师爷,也是王玺几个孩子的私塾先生,与王家素来交好,王家人都尊称他为“徐公”。见今日约好教王焕书法的时辰已过,王焕迟迟未到,徐公猜测是王焕偷懒,便主动到王土司府找他。

  一走进王焕的房间,就看见雕花架子床上,穿着中衣的王焕一只手牢牢攥着被子,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脸上迸沁着冷汗,整个身体不住地抽搐。王焕原本红扑扑的脸如一张雪白的纸,毫无光彩。王焕捂住肚子在床上拼命翻滚,被褥乱成一团,好似经过一场恶斗。他脸上扭曲的筋肉麻花般拧作一团,额上因疼痛挤出的皱纹,山丘似的突起,像是干燥的土地露出狰狞的裂痕。

  看着王焕痛苦难耐,徐公赶紧劝他好好休养:“四公子,你好生将息,待病好后,老夫再教你书法。”

  辛夷本想问问王焕到底怎么了,或是说几句安慰的话,千言万语挂在嘴边竟一时凝噎,只能轻唤一声:“焕哥哥……”

  王焕疼得说不出话,听到徐公和辛夷的声音,痛苦地点了下头。

  “告诉父亲大人了吗?章郎中什么时候到啊?”辛夷催问身旁的杏雨。

  “回辛夷小姐,素竹已经去找老爷了。”杏雨答道。

  “我们再去看看樾哥哥吧。”辛夷对杏雨吩咐道。

  辛夷、徐公、杏雨三步并作两步,走向王樾的房间。在王樾的房间门口,三人与匆匆赶来的王玺、素竹撞了个正着。

  卧房里的王樾穿着墨色曳撒,露出银色镂空祥云纹饰镶边,如意鎏金束发冠下的发丝凌乱不堪,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吱吱呜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仿佛一览无云的晴空中,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霎时黑暗如同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进王樾的心脾。

  “樾哥哥,你和焕哥哥到底怎么了?”辛夷心急如焚。

  王玺心疼地问:“樾儿,你和焕儿是吃了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吗?”

  “四弟也是腹痛难忍?”王樾来不及向王玺问安,忍着绞痛袭击,右手死死抵在小腹上,加重力道揉着,“莫非是我们昨夜都吃过御赐的宫廷果脯所致?”

  “就是为父从京师带回的那几盒张太后御赐的宫廷果脯?”王玺倒抽一口冷气。

  辛夷呆住了,瞪大眼睛嘟囔道:“父亲大人赠与辛夷的宫廷果脯,辛夷一直都舍不得吃,还说什么时候和母亲大人一起吃呢!”

  徐公皱了皱眉,表情凝重,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似乎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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