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汉尼拔下狱之后，迦太基没有像他一样可靠的人可以担当大将军之位，于是该位置便由庞培暂任，自此，庞培算是将迦太基的所有权力都揽在了手里。

        他度过了一旦十分繁忙的日子，老师走了，曾经那些老师为他扛下来的事都要他自己亲自处理，很多势力现在虽然明面上服从庞培的命令，但是背地里还是对庞培十分不满，于是，对庞培的处事方式总有刁难，庞培一时间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因为老师的骤然离开，庞培总是过得浑浑噩噩的，做事的时候总会想：这件事如果是老师的话，他会怎么处理？或者是，如果老师在的话，他会允许我这么做吗？

        老师离开了，可是禁锢在庞培心上的枷锁并没有解开，因为这些，他做决定再没有从前那样果决了，身上也没了从前那股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坚定和一往无前，做事总开始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而这样的性格很明显不是一个国王该有的，至少，不是作为迦太基的国王该有的特质，这样的特质在迦太基人看来是胆怯，是懦弱，渐渐，人们对庞培的意见越来越大，庞培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法。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个爆炸性消息传来：老师在前往地方行省的路上过世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庞培觉得好像整个人的心都空了一块。

        从小到大，老师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教导他，小时候，老师是慈父，长大后，他就是严师，他永远挡在庞培的面前，为庞培挡下所有的风雨，总能为迷茫的庞培找到合适的前进方向。

        尽管他曾那样打压逼迫自己，想要折掉自己的羽毛以让庞培变成他乐意见的模样，可正如汉尼拔所说：老师的本意真的都是为了庞培好。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这份爱，这份好意因为裹挟上了老师本人的一些顽固和控制欲而产生了扭曲，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形状，可庞培本人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老师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爱他。老师永远在庞培的生命里占据着最十分重要的一块，可以说，他庞培这个人都是靠着老师塑造而成的。

        庞培收到这个消息后，独自一人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庞培去见了汉尼拔。

        汉尼拔一个人窝在监狱的角落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他很少看到汉尼拔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

        “老师死了，你知道吗？”庞培开门见山。

        汉尼拔略略有些呆滞的点了点头：“整个迦太基都知道了。”

        庞培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接着坐到了地上，同汉尼拔攀谈起来，他说：“我想起小时候，我有一回功课全做错了，父王脾气不好又太过严苛，抽得我皮开肉绽的，谁也不敢为我说话，是老师站了出来，挡住了父王的怒火，甚至还白白挨了父王几鞭子，父王这才气消，不揍我了，老师，原来是那么好的老师。”

        汉尼拔的脑袋靠在墙角，眼泪已经开始默默流下了。

        庞培又说：“还有，当年父王去世后，那么多人觊觎国王之位，是老师带着我一点点建立功绩，拉拢支持者，这才不至于把这帝王之位给了别人，那时候，我总觉得老师像一个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直到我终于加冕成为了国王，他在父王的墓前哭得那样难过，我才知道，老师也是有脆弱的一面的，只是这些年来为了保护我，连脆弱的一面都必须要隐藏起来。”

        汉尼拔的眼泪已经克制不住，擦也擦不干净了。

        “我总说他对我太过严厉，根本不顾我的想法，可实际上，他以前不是那样的，他以前一直对我很好，小时候我还会想，要是老师才是我真正的父亲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整天挨揍了，可我没有想到，父王死了，老师真的变成了第二个父王，他对我的逼迫不比父王少，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情就是他可以没有一点犹豫就对奥古斯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父亲没有！”汉尼拔喊出声，声音里带着浓浓哀伤的鼻音，他说，“他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的，他也怕伤害你，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愚蠢的事，他怕你像你父王一样，因为脑子昏聩，一时犯傻，冲进敌人的陷阱里，最后白白丢了性命，你都不知道那阵子他为了你的这段感情愁得多久没有睡过觉，你以为从罗马王城将奥古斯都绑来是很容易的事吗？这其中涉及来多少的谋划和算计，父亲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你根本就不知道！在做完那件事之后你以为他就不后悔吗？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是真的肠子都青了，总是时不时喊胃疼，医生说他这是压力太大导致的胃病，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眼睁睁看你走入歧途不管你啊！”

        庞培的瞳孔开始颤动起来，接着，他低下头去：“是这样啊，老师原来，不是没有痛苦过的……”说着，庞培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庞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对不起，汉尼拔，我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对他做那样的事，不该将他流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啊——”

        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又回不来了。”汉尼拔再抬头，擦擦脸上的眼泪，神情也变得决绝，他说，“庞贝，我问你，你在将父亲那样一个老人从王城赶走的时候，有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就只要一丝。”

        庞培抬头，望着面前的汉尼拔，他张了张嘴，却无法给出一个回答。

        汉尼拔自嘲地笑了，他说：“看来是没有了，在将父亲赶走的时候，你的内心应该是只有欢欣雀跃的吧，啊，那个烦人的糟老头子终于走了，我终于可以清静了，你是这样想的，是吗？”

        庞培望着汉尼拔，紧咬住嘴唇无法开口。

        汉尼拔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我们父子俩对你来说都是拖累和枷锁，对吧？你一直都很想摆开我们，对吧？”

        庞培缓缓摇了摇头。

        可汉尼拔却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庞培，他说：“得了吧，这时候再撒谎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庞贝，你现在是迦太基的王，没必要再对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撒谎了。”

        于是庞培便不再摇头了。

        见庞培不再伪装，汉尼拔反而笑了，他说：“庞培，最后，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还记得我们十二岁那年，你曾答应过我的一件事吗？”

        庞培的眉宇间露出疑惑。

        汉尼拔的脸上神情除了一刻凝滞，接着又很快恢复到了方才那自嘲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笑，他说：“看来是不记得了，不过算了，我也早就猜到了。”

        “你等等，容我再想想。”庞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抓住什么呢？庞培不知道，他只是隐约察觉到，眼前有什么东西要从他面前消失了，再不努力伸出手，他将会失去十分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汉尼拔再度从他的头发里逃出了一柄短剑。汉尼拔的头发很长，很厚，中段用一根布条扎着，让它显得没有那么乱，而这么长的头发里，一直藏着一柄汉尼拔用来最后防身的短剑，庞培一直都知道，只是在让士兵们将汉尼拔收押的时候忘了提到这点，所以士兵们不知道。

        短剑在太阳的照射下泛起寒光，吓得庞培内心一咯噔，他赶忙支撑着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庞培后来想，他那时候要是没有向后退那一步，而是向前一步就好了，如果可以向前一步，也许一切都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了。

        看到庞培那恐惧的一退，汉尼拔的脸上随即扯出一抹苍凉的笑，紧接着，他将那柄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庞培大张着嘴，当场愣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痛苦的大叫着冲上前去，抱住倒地的汉尼拔，大叫着：“卫兵！卫兵！快叫医生！”

        “不必了……”汉尼拔倒在庞培怀里，嘴角开始不住地涌出鲜血，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他说，“对不起啊庞贝，没有办法陪你一起走到最后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一个人走了，但这都是你自找的，抱歉啊，都到这时候了，我本来还想说几句漂亮话的，但是我做不到了，总之……”汉尼拔笑了，快速流逝的生命力让他说话变得十分艰难。

        庞培伸出颤抖的手去按住汉尼拔的伤口，想要让那恼人的血不要再从汉尼拔的身体里流出来了，但一切都只是徒然，汉尼拔的血留了他一手，温热，滚烫。

        庞培摇着头，掉着眼泪，他说：“不，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卫兵！卫兵呢！快给我把医生叫来！”

        汉尼拔望着庞培，笑了一笑，这一笑，庞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旷野里，初升的朝阳下，满脸眼泪的汉尼拔突然朝着自己笑了一笑。

        “我会在地狱等你。”说完这句话，汉尼拔就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不，不，不，你别睡，你别睡，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汉尼拔，我记起来了，我说绝不会让你再有离开迦太基的机会，我记起来了，你听见没有？你醒醒啊！”

        寒风刮过，寒冷的空气飞快地带走了汉尼拔的体温，很快，汉尼拔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直到僵硬。

        庞培抱着汉尼拔，仰头望天，想要嚎叫又发不出来声音，想要哭又无法流泪，不知道此刻内心的那个空洞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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