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逢君
那青年身穿一套破破烂烂的短打布衣,手里拿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短刀,正与刺客正面较量。
那青年出招雷厉风行,招招直击要害,而刺客也不落下风,逮到机会从腰间抽出长刀,直划过那青年的鼻尖,使他无法近身。
周子宁掂了掂手里的箭,抬手将它掷了出去,直钉上那刺客的肩膀。
刺客暗骂一声,拔箭之时,周子宁与那青年均已近身,周子宁方欲将刺客制服,刺客当即锁了周子宁的喉,直把他推向仅一步之遥的湖边。那青年欲动手帮忙,又赶上周子宁的反击,总之局面混乱,结果——
三个人一起进了湖,砸碎了一片薄薄的冰,只留了握着短刀的唐金摇在湖边独自凌乱。
周子宁之前有幸被北蛮人按着进过塞北河,但如此狼狈地进了京城的御林湖,还真是头一次。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感谢自己,还是该感谢那倒霉刺客和倒霉帮手。
周子宁一直被刺客按着下湖,呛了两口水,混乱之中给了那刺客一拳,把他弄晕后才揪着他的衣领破水而出。
那青年也在同时破水而出,他脸上的黑色被洗去了大半,月光打在他脸上,勾勒出温柔的五官轮廓。
他咳了两声,胡乱揉了把脸,刚想和周子宁说声抱歉,他一回首,看见周子宁被水褪去大部分易容的脸和颈侧的剑痕,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北疆少将军,周南周子宁。
周子宁不知道他是谁,只看他怔愣的表情,心说可能被认出来了,要完。
谁知对方不可思议地盯着刺客,惊恐道:“这……晕啦?”
周子宁心想可能是被吓到了,于是道:“是,劳烦公子帮忙,不能一直在这湖里泡着。”
最后周子宁、青年与唐金摇一起,将刺客连拖带拽地弄上了岸。
唐金摇先作揖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青年既然认出了少将军,便能对面前这衣着富贵的少年的身份猜个大概,于是他郑重回礼道:“公子莫谢,举手之劳而已,还是要谢您身边的这位公子。”
青年又和周子宁拱手道:“秦某武艺不精,给公子添麻烦了。秦某方才进宫送煤,便留意了他,没有同伙,唯他一人。”
周子宁一边和他客套着搭话一边甩手把刺客扔到一旁,随后他就蹲下来,想一掌把刺客拍醒准备问话。
未等一掌落下,秦子渊立刻上前攥住了周子宁的手腕——就凭他那在北疆拿了十年重戟的手劲儿,还问什么话啊,刺客怕不是要直接归西。
周子宁袖口的布料被冰冷的湖水打湿,秦子渊手掌中的温热从手腕处蔓延开来,周子宁甩开他的手,冷声问:“干什么?”
周子宁平日说话时总爱笑,长相也偏温和,笑起来颇有温润公子的气质,丝毫看不出常年驰骋沙场的锋芒。然而当他收了笑意,来自北疆的肃杀之气便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览无余。
此时便是如此。
而秦子渊只玩笑道:“看架势,估计凭公子那一掌,这倒霉鬼就得上路了。”
随后秦子渊动手给了刺客一掌,刺客当场清醒过来,还吐了半口血。
周子宁:“……”
你这手劲儿应该就是让他去鬼门关溜了一圈吧。
周子宁瞥了秦子渊一眼,见他只起身站在一旁转过身以示回避,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也不多理他,只示意唐金摇递过短刀。
短刀的刀刃架上刺客的脖颈,周子宁轻咳一声,道:“说说,你是谁家的?”
刺客此时已经完全清醒,看着周子宁的脸怔愣片刻,随后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少,少……”
周子宁抬手就是一巴掌,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邵你爹!我知道你姓邵了,说别的!”
刺客:“……”
周子宁低声询问:“说,谁家的?”
刺客接道:“叶,叶将军……”
周子宁低头笑出了声,他把短刀收回手中把玩半晌,而后攥住他的下巴,迅速地割了他的舌头。
刺客惨叫一声,唐金摇第一次见周子宁如此动手,不禁后退了两步,而秦子渊依然风雨不动地背对着他们站在一旁。
周子宁脸上笑意全收,眼神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他与刺客耳语:“叶将军……你可真能胡说。你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杀人不留情,我问,你就点头和摇头。”
刺客急忙点头。
“你动手,是因为年前的税法问题影响了你的主子?”
刺客头点得像捣蒜。
税法问题,是年前十二月底,经户部预算,国库钱财在近五年内有亏空的风险,于是户部尚书联名户部上了折子,欲改变税收制度,来补充国库钱财。
然而第二天早朝之上,清平公主把提出改税法的户部尚书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欺压百姓,改了税法就是剥削民生,万不可取,还要当着皇上的面撞柱死谏。
当天叶岑邈也在场,表明了他不支持改变税法,最后饱读诗书的小丞相看叶岑邈发话,便见风使舵,当场分析起来,隐去贪官一说,留下“揭竿而起”一言,花言巧语说服了大半个朝堂。
所以这税法没变成,国库问题的暂时解决方法是给各位官员减了点无伤大雅的俸禄。
因为俸禄减得不多,又是清平公主所提,欧阳成还点了头,白尚书还是地位仅次于二位丞相的权贵,与欧阳家有婚姻关系,纵使有人心中不满,但也没再议论什么。
“你是欧阳家的?”
刺客摇头。
周子宁一连问了好几位品级高的官员,刺客均是摇头,但唯有到户部尚书白章那里,他摇头摇得有些许迟疑。
又随意问了几位,周子宁一刀直插进了刺客的心脏。
唐金摇刚回过神,问道:“兄长……那这……怎么办啊?”
周子宁用只有唐金摇能听见的声音说:“臣去给白尚书送份礼。您近日最好不要出府。”
然后周子宁朝秦子渊问道:“兄台,可否劳烦你去帮我弄两个麻袋?”
秦子渊回答:“煤车上有,请公子稍等。”
最后周子宁在一旁给白尚书准备上元“大礼”,唐金摇微服私访一般与秦子渊闲聊。
“公子方才说要进宫送煤,那怎么又来了这御林园?”唐金摇问他。
“不瞒公子,鄙人一路尾随那刺客,见他行动可疑,怕于他人无利,就跟了过来。”秦子渊答道。
“那公子可是京城人?”
“住在京郊,在京郊务工,没怎么到过京城。”
“闲聊半天,敢问公子大名?”
“鄙人姓秦名锋,字子渊。敢问公子?”
唐金摇笑道:“姓唐,天家姓,但没有好命当天家人。”
秦子渊也不多问:“当天家人与仕途中人,倒未必就是好的。那位是公子的亲兄长吗?”
周子宁一手拖着一个装着刺客的麻袋,另一只手里拎着另一个,与秦子渊微微点头:“表兄,姓魏。”
秦子渊听到他说“姓魏”,心跳忽然像是漏了一拍。
“还请公子莫要将今日之事声张,不然便真的不能好好说话了。多谢公子帮忙,快回去更衣吧,我们告辞了。”
周子宁说完话,唐金摇便同他作了个揖,先行离开了。
秦子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的并不是岁清三十六年那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位孤身立于北疆的寒风朔雪中,被凛风撕扯着红色发带,却眼神坚毅,强压着感情后流下眼泪的八岁孩童。
他从衣襟中抽出秦娘留下的那张纸,轻轻抚摸过被晕染开来的“小魏将军”。
不久后,因为人美心善的周少将军怕在上元佳节就把年过花甲的白尚书吓过去,所以白尚书家的院子里只被扔进去一只剁下来的人手和一把长刀。
京城某宅院
“你是何人?老爷今日不见客!”不过十岁的家童看了看全身湿透还拿着两壶酒的秦子渊,又看了看停在一旁空空如也的煤车,警惕地问道。
秦子渊很有耐心,弯腰笑道:“劳烦小公子,告诉你家老爷,就说京郊一位姓秦的学生来访,请与老师相见。”
小孩子半信半疑,回去禀报了自家老爷。
半晌,那名小家童出院,与秦子渊道:“公子请进吧,我带您去找老爷。”
家童一直领秦子渊进了屋子,秦子渊进门便同坐在桌前一边烤火一边读书品茶的人行礼道:“老师。”
那人年过半百,却依然精神气十足,他开口道:“呦,子渊,多久不往老师这儿跑一趟,来就来吧还带什么酒?你这衣服怎么了?”
随后他招呼小家童:“去拿一套立心没穿过的衣服过来,看好了,别拿江月的啊!”
秦子渊忙道:“上官老师,不必……”
上官朝正色道:“怎么着?不都是男子吗?你还想着守身啊?”
秦子渊:“……”
于是秦子渊只得乖乖换好衣服,得到允许后落了坐。
秦子渊看桌上还放了四壶酒,于是开口询问:“立心和江月来过?”
上官朝摆摆手:“俩大逆不道的东西!好好的怎么就染上了断袖之癖!为师我把酒留下就把他们轰走了!”
秦子渊看着身上穿的衣服,心想您就是嘴硬,不然家里还留他们的衣服干什么。
上官朝为当朝修撰院大学士,为人谦虚谨慎,也比较擅长逢场作戏,在朝堂之上属于混饭吃那一派,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他心底也有自己的准则与底线,他知道魏家被害含冤,背地里帮过当年的魏老将军,魏家军之变后把魏家遗子,也就是现在的秦子渊收到了自己手里当学生,亲自教导。
只是后来秦子渊的养母重病,秦娘和秦子渊不愿接受同样没什么钱的上官朝的接济,于是秦子渊就不再读书,带着秦娘离开了京城。
其实当年秦子渊差一点就能进殿试了。
而上官朝口中“俩大逆不道的东西”是他的独子上官立心和他当年的学生温江月。
二人与秦子渊是故交,也当了几年的同窗,当年秦子渊就觉得二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儿,后来才知道他们竟真的走到了一起。
据说当时把上官朝气得差点追着他们满京城打,后来也是同他们的父子关系、师生关系僵到不行。
秦子渊笑道:“老师您就是嘴硬。”
上官朝也笑了笑,把小家童打发出去后转移了话题:“子渊你怎么想到来看看老师了?”
秦子渊道:“不瞒老师,秦娘已经离世,学生已无牵挂,面对当今的天下……学生也想做些什么……而学生此次进京送煤……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上官朝先是劝他节哀,而后猜测道:“你是遇到了哪位故人吧……”
秦子渊心头一震,压抑的感情若轻石入水,在心中的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上官朝看他表情,继续道:“为师看你不是已无牵挂,而是想起了别的牵挂……”
上官朝知道,秦子渊的亲人均已离世,挚友又没有几位,如果说真的能算得上牵挂的人……便只有一位——北疆少将军,周子宁。
他不知道秦子渊为什么能把终断在八岁的友谊记得这么久,可能是年幼时候的友谊最天真最纯粹,才值得一辈子如此念念不忘。
“为师虽然圆滑,擅长逢场作戏……但不是毫无底线。各种看不过去的事……多多少少也会插点手……”
这等于在变相地告诉秦子渊,我知道少将军还活着,也知道他如今是谁。
秦子渊也没有说得过于直接:“学生在京城遇到了一位衣着富贵的小公子……”
我遇到了太子……
还有他身边的少将军。
上官朝和秦子渊基本对上了号,于是他问:“这些年……也算是为师愧对于你和秦姑娘……你想让为师如何帮忙,为师定当尽力而为。”
秦子渊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老师恕学生冒昧。学生……只想要个殿试资格,若有幸,学生愿入修撰院,为史官,以我之笔修真正的大越史。让大越的良臣不受后世人的唾骂,让那些被埋没的旧事重新有人开口询问,让真正的‘当年’得以流传千古。”
大越朝的史官均是当朝写史,史官们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地方,名曰修撰院。修撰院不仅负责史书撰写,也负责藏书。修撰院长官为修撰院大学士,下设三阶史官,第三阶史官主要被分配地方,负责收集民间文人与各地官员们的文章送归中央;第二阶史官同样被分配到地方,动笔写下地方民生百态,后将文章送归中央;第一阶史官留在京城,负责整理编纂二三阶史官送回的文章,同时负责落笔记录天家、朝堂与王侯将相之事。
而大越朝的选官制度主体为科举制,每位品级高的几位官员可以私下举荐一位人才,直入殿试。不过近几十年权贵势力扩大,举荐上来的真正人才,是少之又少。
秦子渊求的就是这样一个殿试资格。
上官朝答应了他的请求。
秦子渊站起身,郑重地行了师生大礼。
“学生魏锋……谢过老师。”
临别之时,上官朝问了这么一句话:“子渊,你想让魏家和周家沉冤昭雪我理解,但你为何对幼时的故交如此念念不忘?”
魏子渊只笑道:“学生不知……可他确实是学生心中,最深的执念。”
……与痴妄。
那是他的将军,他的故人,是他十四年来的念念不忘和本以为再无可能的久别重逢,更是他深藏在心底,不能明说的一份……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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