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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行走的王爵


临近中午,日光渐渐狠辣起来。

氤氲着江上的水汽,让人有种置身蒸笼的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不舒坦。

原本还四处起落,遨游不停的江上白鹭也蔫答答地不知缩到哪儿乘凉去了。

云落将休息的地方一退再退,到后面,干脆藏进了江边的树林中,借着林荫和山间清风,方才凉爽了些。

按照他原本规划的路线,此刻应该在离衡阳城数百里外的零陵城中,可巧合的是,之前在零陵城畔的一番偶遇,让云落得了些不一样的风声。

那是一个地气蒸腾的午后,官道上几无行人。

别说人了,就连野狗都没一条,估计全趴在那些山林石边,吐着舌头避暑呢。

一袭青衫,独自上路的云落没来由地想起以前帮着城边菜农种地的日子。

足蒸暑土热,背灼炎天光。

所以,有些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好矫情的。

谁不是生而不易呢。

这样想着,似乎背上两道未愈的伤口,疼痛也消了好些。

就这么默默走到了零陵城畔。

同这大端王朝内的大多数城池一样,城边多半会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而在这些大树浓密的树荫下,一定会支起些或简陋或整齐的茶铺,为过往的行人、商贩提供对付暑热的小小地界。

当云落随意坐在一张略显老旧的木桌上,茶铺老板,一个跛脚的老头子拎着大茶壶给他倒了一碗劣质茶叶泡出的浑浊茶汤。

云落也不在意,大口地喝着,虽说差不多也快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但这荫凉地儿看着都要舒服些。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让茶铺中的许多人都抬起头,这个时辰还跑马的,可不多见。

马儿意外地在茶铺停下,一个锦衣男子翻身下马,利落的动作,俊朗的样貌,让旁观的众人都暗自喝彩一声。

跛脚老头先把马儿栓到一旁,让它歇歇荫凉,喝点清水,锦衣男子自己便走进了茶铺。

不巧,不大的茶铺,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后来者要想坐下,就只能寻人拼桌。

当看着这个锦衣男子最终在自己对面坐下时,云落心中一乐,看来这铺子里我还算不那么磕碜的啊。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沉默。

跛脚老头颠着过来倒上茶水,锦衣男子瞧着老头黝黑的手、指甲缝里的污泥、满是污渍的茶壶,以及面前这个破了口的茶碗,眉头拧成一团。

他死死地盯着碗里那浑浊的茶汤,又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小哥,这小哥看起来也还算个体面人啊?

云落瞧见他的目光,端起茶碗,微微一抬,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锦衣男子叹息一声,也端起茶碗,试着喝了一口。

一股酸涩,甚至还带着些渣滓的口感,让锦衣男子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茶汤,把碗朝桌上一磕就要叫骂起来。

“袁兄,出门在外,凑合过。”

锦衣男子楞在当场,面现警惕。

云落微笑着,又说了一句,“看来袁兄不是很渴。”

锦衣男子这才发现是自己对面这位,同样聚音成线道:“何出此言?”

“这茶水还是尝得出那么一丁点的茶水味的。”

若是很渴,自然可以忍受这些。

锦衣男子明白过来,心中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

云落看着他的样子,便朝他的袖口努了努嘴,袖口的内里,有着袁家独特的暗纹。

锦衣男子这才明白云落为什么能够喊破自己的姓氏,不动声色地问道:“阁下与我袁家有旧?”

云落一脸高深莫测,“袁镝长老可还安好?”

锦衣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您认识三长老?”

云落轻叹一声,“袁镝长老与我家长辈有旧。”

锦衣男子也算缜密,便详细问了云落袁镝的长相身形等等,云落对答如流。

锦衣男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声音中也有些叹息的意味,“三长老如今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为何?”

“一年前,三长老带队去了西岭剑宗,不曾想与那雁惊寒起了冲突,谁能想到如今北渊将军府大总管居然是当年凌氏余孽。”

云落心中大致明白了缘由,嘴上却故作不懂,“这跟三长老可没啥关系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如今那雁惊寒有了那么大的靠山,我们袁家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却总得有个姿态。这种事,总得把台阶摆出来人家才好顺势下台吧。”

云落故作恍然,“于是三长老就被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是啊,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哦,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凌荀。”

“袁杉。”

“袁兄不在家中养尊处优,为何此刻还在外奔波?”

“哎!”袁杉叹息一声,“还不是因为三长老的事。”

看着云落脸上的疑惑,袁杉解释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一个长老的失势,就意味着一次利益的重新洗牌。此番三长老估计连长老位都保不住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势力,自然是要被别人瓜分替代的。”

“这些更替是由长老堂颁下命令?”

袁杉摇摇头,“哪会那么轻松平和,到处都是血腥啊,跟那抢夺尸体的秃鹫差不多,抢下多少算多少,然后才是长老堂里的谈判。”

云落露出微笑,“看来袁兄不在失势的范围内,小弟在此恭喜了。”

袁杉也面露微笑,“凌兄弟真是个聪明人。”

二人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许是那些茶渣都沉淀了些,此刻喝来,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些清冽。

云落笑着道:“袁兄既然出现在此处,莫非此地附近,也有原属于三长老的势力?”

袁杉点点头,“三长老最嫡系的势力,除开在本家的,便是衡阳城中的袁家,衡阳袁家势力可不小,并且深得三长老器重,甚至有消息说,那袁家家主本就是三长老的亲生血脉,此事涉及到袁家一些隐秘,恕我不便多言。”

云落道:“那是自然,我与袁兄虽一见如故,但袁兄愿与我讲这些已足见心胸坦荡。”

二人哈哈一笑,给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陌生人,突然来这么一阵大笑,可不令人惊吓么。

紧接着,云落又以刚出山为由,向袁杉打听了些修行界的情况。

毕竟平日里茶楼酒肆之中多是市井常人,嚷嚷些江湖事自然有些用处,可对修行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以至于多有夸张之语,比不得袁杉这样的世家豪族子弟的眼界。

在袁杉的话语中,云落映照着自己之前断断续续的了解,终于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有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周墨与国相现身西岭剑宗,在符临和曹夜来的暗中帮助下,修复了剑宗的宗门元气大阵,并且还重建了宗门防护大阵和攻伐大阵。

一时间,修行界中人,重新想起了天下之才独占八斗的四象山绣虎,周墨声名大震。

云落最关心的,还是姜太虚的情况。

当初离开剑宗很远之后,杨清才告诉他姜太虚以身压阵的事情,云落在痛哭之后,无精打采地过了好些天,才被杨清一剑劈醒。

而后多方搜集,却是众说纷纭,有说姜太虚死了的,有说被救下来但是再无修为的,也有说姜剑神顺势突破,直入八境巅峰的。

此刻袁杉的消息中,也是一样没个确切,想来是剑宗虚虚实实,刻意为之了。

雁惊寒回了北渊,然后收到了大端王朝国师荀忧的亲笔信和重礼,当日那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不知何时再起波澜。

清溪剑池在柴玉璞回去之后起了一场内乱,柴玉璞在陛下亲卫的帮助下强势镇压了下来,清晰剑池虽然元气大伤,但也算肃清内患,在大端王朝的支持下,发展势头依然强劲。

“要说最牵挂人心的,还是那个凌青云的遗孤了!”袁杉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自从那日在剑冠大比上横空出世,身世暴露之后,便再无踪迹。山上山下,各方势力都接到了大端王朝的悬赏令,只要发现此人线索,皆有重赏,如果擒住此人......”

袁杉再端起茶碗,主动跟云落碰了一下,然后郑重地道:“可封王!”

云落神色震惊,惊呼一声,“那这人可是行走的王爵啊!”

“谁说不是呢,现在天下之人可都是日夜祈求着云落落在自己手里,那可就是数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啊!”

云落点头称是,喃喃道:“要是我能抓住此人就好了。”

袁杉以为他是被这样的架势震撼了,笑着道:“凌兄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这事儿可落不到咱手上。我可听说那云落聚气境就能击败三境巅峰了,还是小命要紧。”

云落也端起茶杯,哈哈一笑,“小命要紧。”

喝完茶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起身,云落掏出几个铜板一并付了茶钱,袁杉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点小钱,接过跛脚老汉递过的缰绳,牵着马抱拳道:“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望与凌兄弟早日再会。”

云落也是抱拳行礼,“早日再会!”

袁杉正欲翻身上马,突然几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连忙牵着马拉着云落避在一旁。

待得几骑驰过,在烟尘中,云落疑惑问道:“什么讲究?”

袁杉神情凝重,“离火门的。”

“离火门?”

“凌兄弟不知道?”袁杉先是一惊,旋即释然,“想来兄弟是刚下山,对此还不了解。”

云落点点头,袁杉便为他解释一番,“离火门原本是丹鼎洞的附属宗门,差不多半年多以前,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招了一个不得了的天才,那天才自己厉害不说,居然还能改良了离火门的功法,离火门的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四处攻伐兼并,从那些小门派里网罗不到聚气境的人才,改修离火门功法,而后又将魔爪伸向了各处山下城池和家族,但凡有修道资质的,都被他强要了去。”

袁杉皱着眉头,“说来也怪,离火门这么大动作,丹鼎洞没出来制止不说,就连我们袁家也无动于衷。”

云落其实对离火门的情况已有了解,故作不懂只是为了听听袁杉有没有不一样的说法。

再无事情,二人便就此别过。

云落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摸了摸自己易容后的脸,感慨一声,“好人啊!”

......

短暂谋划之后,云落便提前赶到了衡阳城。

所以,那天撞见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可以说是有心算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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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密室之中,郑惜朝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郑勤和郑韬相对而坐。

能够坐稳郑家家主位置的郑韬自然不会真如之前在儿子面前表现的那般窝囊。

他手指轻叩着桌子,微微凝眉,“父亲,此事要不联系一下那位?”

郑勤双目猛地一瞪,随即又暗沉下来,“萧先生与我郑家只是世交,并无庇护我们的义务,此事休得再提。”

郑韬却难得强硬地反驳,“我却觉得此事,就有可能是冲他而来。”

郑勤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不语。

郑韬连忙趁热打铁,“父亲,不如与萧先生联系推演一番,好早作计较,毕竟咱们还是有着这么大个家族啊。”

郑勤的眼神低垂,神色黯淡,“你让我很失望。”

郑韬看着父亲,神情急切,“我是为了郑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

“若没有萧先生,我们郑家根本就不可能有今日,也不可能挺过那几个大的劫难!如今就算是人家冲着萧先生而来,我们郑家站在萧先生身前,又怎么了?”

“如今日子过好了,就开始舍不得了?保持初心的代价太高,就要做那自己不齿之人了?”老头子郑勤即使压低了声音,也有些须发皆张,慷慨激昂的意味,“做人,不能忘本。行得正,坐得直,遵循本心的代价或许真的很高,但我心安!”

“这就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再给你上的一课!送你一句话,就是李家那小子常常挂在嘴边那句,带着这句话,自己去祠堂里跪三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郑勤就拂袖出了密室,前往客厅。

当他抵达之时,田家家主田桓正在厅中饮茶,石成山侍立在他身后。

田桓看见居然是郑勤亲自接见,有些惊讶,连忙起身,“田桓见过郑世叔。”

郑勤椅子旁的茶盏,看着状貌甚恭的田桓,心中冷笑,平淡道:“田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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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祠堂中,郑韬默默跪着,神色变幻,时而歉疚、羞愧,时而又痛苦、挣扎。

唯一不变的,是口中念叨的那句,“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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