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八月初一,宜拜祭、洒扫、作灶、安葬,忌动土、上梁、开张。
江樊端着盘果盘,嘴里叼着片桃子,翘着脚坐在抄手回廊的栏杆上,看着一众仆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昨夜晚膳时,赵妙元突然提起晒书一事,天才大亮,画扇画屏二人便领着一众仆人前往两人各自的书房。
赵妙元的过去十几年里,国师不曾为她备下嫁妆,如今小库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嫁妆,多是当年他向陛下求娶妙元之后,陛下,娘娘们以及太子和长公主为她添的妆。少数是他借太子的路子加进去的,剩余的几大箱则全是赵妙元从国师府中,精挑细选摆进去的各种书籍。
刚刚成婚,还没有把东西全部安置好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翻看过面上的那几本,全是晦涩难懂的道家经典和奇门玄学。于他是晦涩难懂,于赵妙元却是需要时常翻阅的书籍,因此这类书籍最后都能在西厢赵妙元自己的书房架子上,获得一席之地。至于其他的,赵妙元不太经常翻看的,则连着箱子一起被放在了书房的角落。
往年赵妙元晒书的时候,他自己也要晒书,一整个院子都摆得慢慢当当。等到他晒完书了,赵妙元自己也晒得差不多了。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没有被摆出来的那些,都是些什么类型的书籍。
希望也有奇闻异谈一类,否则他实在是不知道,谢淮造假的那本话本要放在哪里,才会不引起赵妙元的注意。只是说来也巧,昨日谢淮才刚打算弄本假话本,当晚妙元就说今日要晒书。仿佛是她早知道他们有此计划,担心计划无法成行,还特意提供了帮助一样。
只是,这应该不太可能,大概是他多心而已。江樊想着,又捻起一片西瓜咬下去。
确实是江樊想多了。
赵妙元之所以突然想起要晒书,纯粹是通过谢淮找尹涵打听消息的这件事上,产生的联想。她猜测,谢淮拐弯抹角,还要凭空捏造出一本话本,为的,就是让尹涵产生联想,然后从自己的藏书里,找到可以参考的物料。
若是如此,她自己的藏书,想必同样会让他们感到兴趣。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西厢的庭院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张书案,周围一圈放着一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悬挂着画卷,以充屏风之用。为图方便,书箱从角落挪到了书房进门的位置。考虑到这些书籍过去一年都放在阴凉,少有阳光的书房角落,它们成了第一批需要晾晒的书籍。
因为晒书需要常在日光下,赵妙元没有穿她常穿的宽袍广袖,而是穿了一身方便做活又干脆利落的轻薄夏衫。发上未置钗环,只是极为简单的绾了一个发髻。让画屏和画扇把从箱子里搬出来的两摞书放到书案上之后,赵妙元便让她二人去忙别的活计了。
晒书日亦是晒衣日。
江樊透过挂在架子上摇摆的卷轴,看见赵妙元从书案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粗略地检查了一遍书页,确认没有被虫瘿损害的痕迹后,才仔细地将它摊放在书案上。并用一根木制的长尺轻轻地压在书身上,避免它会因风翻动,伤及书页。
赵妙元的动作很慢,每一本书的处理步骤都是一样的。江樊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把书一本一本摊开,感觉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一旁吃水果。他三下两下地把剩下的几片桃子吃完,端起已经只剩下汁水的空果盘就往小厨房跑。
等他放下盘子,洗净双手又跑回来的时候,赵妙元已经转到第二张书案上去了。
“夫人,我来帮你吧!”江樊从架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手洗干净了?”赵妙元头也不抬,手上还在翻着一本书。
“洗干净了,也擦干净了!”江樊笑容甜甜。
“那你过来吧,仔细着些,别伤了它们。”赵妙元回道。
赵妙元本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几日来的同榻而眠,虽然没有能够让她对“周苗”这个身份心生好感,但是到底没有一开始的疏离了。因此,江樊并不觉得赵妙元这样轻易地答应他的帮忙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赵妙元果然是个外冷内热的好脾气。
在江樊的帮助下,赵妙元很快把那高高的两摞书摆满三张书案。江樊很有成就感地叉腰看着眼前二人合力的杰作,转过身却发现后边的书案上还空着,自告奋勇要去书房再搬一些书来。
赵妙元本就存了心让他能够有机会接触她的藏书,点点头没有阻拦。
书房离院子只有几步远,江樊兴冲冲地踏进书房,赫然就看见三口已经被打开的大箱子放在书房的中心。书房内没有别人,本来只打算随便抄起几本书就出去的江樊,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
《博物志》、《范渺之游记》、《凌霄子梦游流波》……
江樊不须翻看,便知这些书里写的都是些什么内容。想到赵妙元还在院子里等着,唯恐赵妙元生疑,不敢停留过久,从三口箱子里各自挑出几本他认为值得一看的抱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妙元原本都做好江樊会在书房把她的书一本一本看完的准备了,结果只稍微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江樊抱着书走出来,有些惊讶。等看到那几本书的书名之后,心里又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怎么挑了这几本?”赵妙元原本不想打草惊蛇,但是她实在不想最后整箱再装起来的时候,花费太多的功夫。
“挑?”江樊没料到赵妙元会看穿他的动机,硬着头皮强辩:“我没有挑呀,就是随手拿的。”
赵妙元没想到江樊竟连谎话都不想编一下,有点被噎住。她不想挑破从三口大箱子里随手拿书的难度,轻轻叹了口气,才解释:“这几本书是不同的书局出刊的,我装箱的时候,有特定的顺序。既然你是随手拿的,记得一会儿晒完了,单独再找个地方放着。我过后会再重新分类的。”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许了江樊继续“随手”把他想看的书拿出来。江樊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在心中暗骂自己的心急。尴尬地笑了笑之后,才想起来找补:“我,我没想到这个,就是看它们好像是一类的……”
话刚说出口,江樊又恨不得给自己的嘴巴来两下。什么叫好像是一类的,这不是坐实了自己就是特意挑出来的吗?好在赵妙元没有深究,她看了看那几本书,里边有传记,有游记,还有几本单纯就是博物类的书籍,她实在是看不出它们哪里像是一类的。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书名上都有一个‘游’字,字体还各不相同。
“你识字?”赵妙元随口一问。
“是啊,夫人当年不是为我请过夫子吗?”江樊笑答。
“夫子说,你只是粗通文字,而且不能看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字体。”赵妙元将计就计。
“勉强,还是能看出一些的。”江樊继续硬着头皮回答。
“说起这个,当年忽然罢学,浪费夫人一番苦心了。”江樊不想赵妙元继续深究,岔开话题。
见江樊还在努力假扮周苗,赵妙元心里忽然一酸。她自己也说不好究竟是在为自己的不被信任而难过,还是失望于即使露出端倪,依然选择假扮周苗的江樊。察觉到真相的那个瞬间,她还想着自己可以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直到他们主动告知自己。可是昨夜她又一次被江樊抱在怀里的时候,心里却感觉到了比之前梦醒后,更深的悲凉。
她不明白为什么江樊会舍近求远,宁肯编造一个谎话,也不愿意选择告诉自己。如果是她自己的能力不被信任,那么师父呢?师父的能力也是不被信任的吗?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江樊明明把所有人都瞒骗了过去,却独独让谢淮知道真相。如果是因为谢淮是他的挚友,她难道不是他的妻子吗?还是说,这世间所有的夫妻也是像他们这样,无法坦诚以待的?
如果,那个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那当真是她和江周二人无数个未来里的其中一个,也就意味着会有一个未来,她被三个人躲着避着骗了一辈子。赵妙元自问是一个会把事情分得很清的人,可是她还是难免心生怨怼。如果他们抱着永远不告诉自己的心态的话,那么这个未来就是既定的。中间无论发生多少改变,都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想到这里,她再次升起想要搬离江府的念头。
“没有一番苦心。”赵妙元吸了吸鼻子,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教你的那位夫子,是京兆尹的小郎君。志在传道受业。在你这儿虽然受挫了,却在府中其他仆人那里得到了成就感。殿试的时候当场明志,现在奉旨在城外开了间私塾,专门教导寒门子弟。”
再等等吧,等他们各归各位之后,就离开。赵妙元终于在心里做下决定。
“周姨娘。”赵妙元又说,“前段时间我便说过了,你大可不必特意讨好与我,也不必去过度解读我的一举一动。既然从前的你,天性烂漫,如今你也不必学着谨小慎微。三年前救你也好,之后给你请了夫子也好,都只是我随手所为。大可不必因此感恩与我,甚至对我心生欢喜。”
江樊不知道在这片刻之间,赵妙元的情绪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大,甚至瞬间再次给他一种触不可及的感觉。但他听懂了赵妙元的意思,也许他在扮演周苗的这件事情上,出了很大的纰漏。以至于赵妙元不舒服到了三番两次提醒他的地步。是他一开始就想岔了,赵妙元和周苗或许并不熟悉,但她们之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
想到这里,江樊低头思索起周苗的说话风格。
“知道了,夫人!”江樊眼睛明亮,笑容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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