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胆小

萧兰做梦了。

        她有心事的时候，睡得都很浅，淡淡的梦境时常会潜入她的脑海中。

        她梦见了上一世七岁时，她答应了叶折清，跟他到了永安宫。

        萧兰七岁之前，几乎没有识过字，勉勉强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叶折清手把手教她学习写字，读书。

        那时候她年纪小，最开始的时候，叶折清教她背诵的第一本书，不是兵法，不是谋略，也不是政论，而是——《诗经》。

        他特地让人从全天下诗中对应的各种植物，然后对着诗文，教她辨认。

        “这是卷耳，身上长刺，嫩苗可食，子可入药……”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这是白蘩，生于水畔，古时每到祭祀时节，君王便会派遣士大夫的家眷们到河边采摘白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午后的阳光将树荫投落在窗前，光影婆娑，连尘埃都漂浮得如此漫长。

        伴随着草木特有的芳香，温润如玉的嗓音中，她懵懵懂懂学会了辨别百草，也背会了诗。

        不知道是哪一日，叶折清将一束花放到她的眼前，让她猜猜这是什么植物。

        那花枝没有叶子，上面只有白色的花儿和零星几个花苞，花瓣很柔软。

        萧兰很聪明，而且记忆力很强，往往各种草木叶折清只教一次，她就能清晰地记住。

        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这束花，捏着花瓣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只好疑惑地转向叶折清。

        “哥哥，这是又是什么植物？出自哪首诗？”

        叶折清摸了摸她的脑袋，倏尔笑了起来：“兰儿，这是白兰，是你的名字的由来。”

        “兰花是世人眼中高雅的象征，洁白，柔软，而无瑕，兰儿很适合这个名字……”

        她从朦胧中醒来，耳畔还浅浅回响起叶折清的声音。

        咂摸着梦中的画面，萧兰想真是令他失望了，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洁白无瑕的人。

        萧兰清楚自己的欲望——她的心，可黑了。

        这个年纪萧兰身体体能好，睡眠时间很正常，她为了糊弄曹郁梨，太阳没下山就倒头就睡，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

        她穿着鹅黄色的小吊带裙走出门去，抬头看着天边的残月，吹着凉风，捋一捋自己的思路。

        凉风轻轻吹起她的裙角，像柔软的花瓣一样在夜色中荡漾。

        黑夜与白昼交替之时，皇宫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中。巨大的建筑无比肃穆，一砖一瓦严丝合缝，天幕低垂，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就会将里面的人吞没。

        宫中人心浮动，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步步为营，一不小心就会死，每一寸土地都曾埋葬冤魂。上辈子萧兰对此有切身体会。

        而且现如今女帝还让这么多世家公子入宫，这无疑就是往浑水中又倒了一盆浑水，将前朝的势力更牵扯了进来，是嫌不够乱。

        萧兰以前有着叶折清和世家帮助都举步维艰，如今她如果要脱离世家继续夺权，恐怕会更加困难。只是她意已决，不要再做世家傀儡。

        而且虽说她拒绝了叶折清，可是叶折清昨日最后和她说的话并不像是要放过她的样子盯紧她不放，不出所料他后面代表的世家此时也在蠢蠢欲动。

        从前在这宫中，她和爹爹都是透明人，不问世事，默默生活，不被人惦记，自然也很难沾染上宫中的是非了。

        可是，叶折清这样一搅，直接将全宫的视线都引到了她的身上。她无形中已经走进了女帝和世家争斗的范围内。

        萧兰想，恐怕最近一段时间，听雪宫会受到来自各方前所未有的关注。

        有关注总比没关注要好的，既然是要争权夺利，她就不怕被站到风口浪尖。

        至于她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就先要看看叶折清和她亲娘下一步的动作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慢慢等待，鱼儿自会上钩。

        曹郁梨给她做好早餐的时候，萧兰几乎饿了一天没有吃东西，春宴的时候光顾着和叶折清周旋，一点食物都没碰，晚上的时候对曹郁梨做的点心又感到反胃，早上坐在饭桌前，小肚子一直在叫。

        她被饿得难受，恹恹地趴着，像只瘪了气的猫咪。她觉得自己胃貌似真的有些不舒服了。

        曹郁梨见她这个样子，笑道：“小公主，你这是饿了多久了？”

        萧兰微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就是饿了吗？

        上一世她病入膏肓，临死之前已经是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别说会感觉到饥饿了，甚至嗅到食物就想吐。

        现在要不是曹郁梨提到，她甚至都要忘了原来这种感觉就是饥饿。

        她忽而感觉以前的自己简直有些可悲，连饥饿的感觉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她昨日说自己胃不舒服，曹郁梨不敢给她炖什么伤胃的东西，只是做了一锅白粥。

        他端上来的时候还担心萧兰嫌弃太清淡不肯吃，因为萧兰有挑食的毛病。

        可是今天的萧兰却特别乖，主动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往嘴里送去。

        她好久都没有这么有食欲了。

        白粥清淡，朴素的煮法带着浓郁的米香和灶火气，浓稠的香味弥漫在她腹中。

        萧兰由衷地赞叹道：“爹爹，你做的可真好吃！”

        曹郁梨真的觉得萧兰是转性了，昨天给她吃甜点她喊胃痛，今天让她吃一锅粥居然能满足成这个样子。

        他莞尔，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爱吃就吃多点。”

        萧兰吃饱后，曹郁梨就将她赶出了门，让她午饭之前不准回来。

        被推出听雪宫的时候，萧兰后知后觉才记起来，自己七岁以前，每日早上出门消食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她真正七岁之前，胆子比较小，不爱和人说话交往，常常喜欢独自缩在房间里，一坐一整天。

        她爹一看这可不行，为了让她多动动，几乎是每天逼着她出门，每每早饭过后，只要天气晴朗，就会准时准点将她给推出门，并且设定时间限制，到点才给回来。

        萧兰抬头看了眼天生漂浮的白云和灿烂的骄阳，有些哭笑不得。

        ……

        永安宫，叶家送来的信件已经堆满了一桌。

        叶折清从书桌前路过，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丝毫没有要处理的意思。

        他轻描淡写地从书架上拿下本书就离开了，回到躺椅上，随意翻看起来。

        青竹看到叶折清这幅模样，主动替他着急起来。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委婉地提醒道：“公子，大人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你就不回一回吗？”

        “不必理会。”

        如果有什么要紧事，他爹都是直接托人入宫告诉他。至于那些信件，十有八九是在骂他。

        叶家策划多时，才找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可以让他趁机拐个公主。结果好了，到手的公主就被他这样硬生生地给放走了，叶家家主如何能不生气？

        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因为这几日，女帝偶遇风寒，免朝卧病。

        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个幌子，女帝这几日微服出宫，秘密前往扬州查探一些事情。

        女帝将瞒得很紧，在宫中朝上只是挂了个卧病的名号，还使人冒充自己躺在灵台宫中，装模作样让御医每日来一遍，鲜少有人知晓女帝已经不在灵台宫中，也是叶家探子遍布天下，从扬州传来了消息，才隐约猜到。

        要是女帝还在这宫中，叶折清的春宴她不可能不到，更不会允许叶折清在宫宴上带走任何一个皇女。

        哪怕她并不爱她的几个女儿，但是皇室之威不可亵渎，世家存了要挟持幼主的心思，她怎么可能放任？

        叶家本意先斩后奏，等女帝赶回来，一切水到渠成，她想拦也来不及。

        可是叶折清却将一切都搞砸了，之后再想要走扶立幼主的道路，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叶家家主的怒火可想而知。

        恐怕女帝现在得到了消息，正在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

        叶折清看着桌子上堆积了信，将书给合上了，吩咐道：“把信烧了，告诉父亲，我心里有数，之后要做什么，我心里清楚。”

        “走吧，”他对青竹说，“我们出去看看四殿下。”

        他依稀能够猜测道，等女帝回来，他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踏出永安宫了。

        青竹疑惑地跟着他身后，“公子既然还在记挂四殿下，为什么昨日不将她带回来？”

        叶折清默了默，才道：“四公主如果不配合，就算强行将她带回来，也不易培养，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实际上，他心底里搞不清楚为什么萧兰这一次会拒绝他，让他措手不及。

        而且自从见到萧兰后，他的心中始终伴随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萧兰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里的道路上，不时还踢着地上的石子。

        按理说，她这几天最好足不出户，外头的目光可死死地盯着听雪宫，钓鱼也要有个分寸，她还在宫中乱晃，实在不合适。

        萧兰心想，可见她爹虽然貌美，但是脑子着实是不太好使，他似乎只专注于眼前听雪宫一方小小天地，看不到，也不去看外界的风云变动，都这时候了还让她出门。

        她叹了口气，可真是个笨蛋美人啊。

        听雪宫破旧，所处的位置也离冷宫很近，左拐要走许久才能到六宫和御花园，右拐不用走多久就能到冷宫了。

        为了防止去御花园遇见些什么不该遇见的人，萧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脚右转进了冷宫。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听雪宫后不久，曹郁梨收起了微笑，目光一寸一寸变得冰冷，严阵以待地看着推门进来的男人。

        那人笑了，“怎么，你现在不应该是欢迎我来吗？”

        ……

        萧兰心头一边估量着时间，一边踢着石子。

        她感觉也许是自己年纪变小了，偶尔连心也变得年轻了起来，居然会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她将脚下石头一脚踢飞，轻快无比。

        额头上也冒了一层薄薄的汗，脸上覆盖的是健康的光晕。

        冷宫中关押着前朝今朝废弃的妃子、侍君，还有女帝的各种政敌，仇人，犯了罪的宫人，少有人涉足，故而偏僻和安静。

        少了人为的干扰，四处的野草藤蔓却比其他地方还要繁盛，多有鸟儿在此地筑巢，清脆的鸣叫声在屋顶上飘荡，反而生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

        萧兰记得自己七岁以前，对着离他们家不远的冷宫似乎有着异常的恐惧，每次被她爹赶出门放风都是往左转，似乎冷宫中有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

        现在看来，冷宫其实也还好，冷宫是只属于住在这里的人的地狱。

        女帝上位后直接会派兵看守这里的罪人，犹如牢笼一般，不会轻易让她们轻易发疯怪叫影响到别人，更不会让她们跑出来。历朝以来冷宫弥漫的鬼哭狼嚎直接在女帝的处理下直接烟消云散。

        现在这里，有的只是荒僻的屋舍。

        萧兰觉得从前自己也太胆小了吧。

        石头被她踢到了路的尽头，萧兰朝前跑去，可是跑到一半，突然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她脚一崴，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倒在了地上。

        身后，一粒石子落下，再次砸到了她的手臂上，霎时红了一大块。

        几个声音从后头响起，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划破耳膜，“呦，这不是四殿下吗，今儿个怎么这么有空，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你可有好些天没来了，咱哥们几个可想死你了。”

        “听说你昨天可得罪了新凤君，人家叫你去永安宫吃香喝辣你偏偏不去，跟着你那死鬼爹有什么好的？”

        萧兰感觉皮肤上火辣辣的痛，孩童的肌肤往往比较幼嫩，她抬手的时候看到手臂上面全是擦伤，鲜血顺着肌肤流淌着。

        她挣扎着爬起来，将伤口藏在了衣袖下方，转而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有些记忆，久不经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她年幼时的胆小并非天生，全拜面前这三人所赐。

        他们是久居冷宫，协助侍卫处理冷宫中人各种琐碎事务的太监，冷宫中的都是罪人，他们看不清这些人，也不好好干活，时常结伴躲着侍卫，绕到没有人的宫落里赌博。

        萧兰第一次进冷宫就被他们撞见，他们闲来无事，就拿萧兰消遣，朝她扔石头，把她绑起来吊在树上，看着她的哭，看着她求饶，大笑出声。

        反正她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受了欺负又能怎么样？

        从前的萧兰，甚至都不敢告诉爹爹，哪怕受了一身的伤，也只说是自己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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