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光未亮,周遭氤氲着朦朦胧胧的水气。
祝苡苡身上穿着寝衣,在外头披了件海青的梅花金扣披风,一头秀丽柔美仿佛绸缎一样的乌发披在身后,借着烛光,她一边看着账本一边拨弄着手中的算盘。
她动作很快,一目十行,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着。
丫鬟银丹起来,打算伺候她梳洗时,便看到了屋内的这一幕。
银丹不由得轻叹一声,端着一边束腰高几上的茶盏缓步送到了她面前,“夫人,您昨个亥时末才睡的,这会儿还不到辰时呢,怎么就起来了?这账本明日也可以对啊,您这样熬着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似乎是看得太久,祝苡苡眼睛干涩的有些发疼,她抬手揉了揉,顺手接过银丹端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放下。
“去掉食材的支出……减去伙计和厨师的工钱,”一边念叨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片刻后,祝苡苡面上一喜,“这大半年来,足足挣了一千三百二十两银子!”
啪的一声,她打完手下最后一个算珠,撩起搁在一旁的墨笔,把这次对完账之后的数目用朱红写在一边,而后再记在自己另存的一本册子上。
做完这些,她才有心思回刚才银丹的话,“再过几日,就是郭夫人的生辰了,接下来这几日,我得好好将那幅秋菊图绣完,不然可赶不上时候。”
银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祝苡苡面上难掩的疲态,心中不免的担忧。
郭夫人杨氏是翰林学士郭逊的妻子,郭逊是孟循的上峰,孟循平日在翰林院中也多得郭大人帮扶,她身为孟循的妻子,自然和他同气连枝。
郭夫人出身苏州府,是苏州府有名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观赏些刺绣女红名品,尤其是苏绣中的双面绣,只可惜这京师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擅长。虽说不至于找不到,但这双面绣中的精品确实是寥寥无几。
祝苡苡不算女工有天赋的,但好在祝佑自小给她寻了个技艺高超的苏绣师傅,由擅双面绣,她学了许多年,算是有些底子,只是从前不怎么派得上用场,加上她也不怎么喜欢。
但自从三年前孟循中了状元,做了翰林院中的修撰之后,她这项技艺倒是派得上用场了,算是交开门路的一块砖头,引着她结识了不少官员夫人。
把账本交给银丹,嘱咐她还去酒楼之后,祝苡苡便由着丫鬟忍冬伺候着梳妆打扮。
她今日要出门,去赴那位内阁次辅张江言孙女的及笄宴。要说这位张大人,祝苡苡也算是听闻过他的名声,如今的礼部尚书,门生遍布朝野,是最有望接任太师季昌和首辅之位的重臣。
及笄宴,依照道理,是该设在张大人的女婿,吏部右侍郎薛京府上的,可也不知是何缘由,偏偏改了个地儿,改到了这位朝廷肱骨张大人的府中。
祝苡苡不算清楚个中缘由,但薛夫人既然下了拜帖,邀她入席,她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之妻,当然不能拿乔不去。
不仅得去,还得恭恭敬敬,备着好礼。
这算是祝苡苡在京师待了三年,琢磨出的道理。
昨个夜里,她有问过孟循的意思,问他,自己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位吏部侍郎薛京的夫人。
孟循听她这么问,捏着她的手叫她安心,说该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不必刻意。
这话一出,祝苡苡也算放心了。
这番是赴宴,自然不能穿得太过潦草,可压了主人的风头却也不能。忍冬替她挑了一件丁香对襟滚边窄袖上襦,杏色的莲花缠枝百蝶裙,外头罩了件嫩黄色的暗纹披衫,一头乌发挽作十字结椎髻,带了套宝石梅花头面,只簪了掩鬓分心,不至于过分华丽夺目。
祝苡苡长得美,玉骨冰肌,艳若桃李,薄薄施了一层妆,涂了一层桃红色的口脂,便已经美不胜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眉头蹙起,拿过绢帕将口脂擦掉,脸色寡淡了几分,她才面目缓和,随即吩咐人备好车辇,带上贴身丫鬟忍冬出了门。
甫一入府,家奴便引着人去了后院。
如今正值秋时,是菊花开的正好的时候。被宴请的一干官员夫人,大多都聚在后院,品析起后院的秋菊。院中依着一座凉亭,设了不少桌案,围聚在一起,案桌上摆满了吃食小点,以及各色各样的时兴水果。
祝苡苡进去时,坐在一起的夫人们,正谈论起几株开得正好的墨菊。
先看见她过来的,是和孟循一道的同榜进士余辰溪的夫人刘氏,她比祝苡苡年长些,只是因为太瘦,皮肤像是直接附在骨头上一样,有些显年纪,乍一眼看上去,像是比祝苡苡大了十来岁。
目光相接,两人互相笑了笑,随即,刘氏目光瞥向上桌面上挂着和煦笑容的妇人。她一身靛蓝色宽袖大衫,带着累丝牡丹分心,发髻上簪着的金凤衔珠串,随着她一颦一笑婉转轻扬。
祝苡苡走上前去欠了欠身,“薛夫人。”
和身侧人谈笑的薛夫人回过头来,朝着祝苡苡微微晗首,“这就是那位孟状元的夫人了吧,早就听闻,孟状元才绝惊艳,博古通今,夫人这般的好相貌,倒是与孟状元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话一出,在座的妇人们面色各异。祝苡苡不甚喜欢这样被许多人打量的感觉,她委婉的笑了笑,“夫人谬赞了,苡苡不过是一介普通妇人,实在有愧夫人所言。”
“这是哪里的话,我看孟夫人,今日这身装束倒是和那洛神赋里说的洛神一样,是仙女似的人,这都是普通妇人了,那我们这些人算什么,”搭话的人笑了笑,四下环顾一圈,对上面前的祝苡苡接着开口,“夫人可不要妄自菲薄。”
这虽是调笑的话,可话里的机锋却半点不饶人。这话一出,祝苡苡能明显察觉到,周围不少打量的目光,悄悄变了意思。
祝苡苡心中兀地生出一些烦闷,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她像是有些无奈的抚着额头,轻轻摇了摇,“夫人快饶了我,这可是薛小姐及笄的好日子,小姐玉雪精灵聪慧灵秀你不夸,反倒做筏子来征讨我,这可是主客颠倒实在不该了!”
看着祝苡苡巧笑着讨饶的模样,薛夫人脸上漫出一分满意,而后瞥向身边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呀,还真是能说会道,瞧把孟夫人给吓的。”
做法子调侃祝苡苡的妇人赶忙双手合十,“那是我不该我自罚一杯,孟夫人可不要生气。”
说着,她拿起桌案上的酒盅倒了一小杯酒,仰头喝下。
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模样,祝苡苡心中的疲惫更甚。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明明这位的夫君同孟循一样,一道在翰林院当值,一个是修撰,一个是编修,又都是同榜进士,照理来说,两人应该是关系融洽的,可偏偏这位不时的总要给她拉些仇恨。她长得美,但比她美的也有不少人在,为何就是看不惯她呢?
她实在不懂李珍羡的想法,也懒得去管。
薛夫人李氏和李珍羡是姑侄关系,以至于李珍羡无需随着夫君的品级坐在下座。也因着有这层关系,薛夫人话里也是向着李珍羡的。
“好了,别再站着了,孟夫人快快坐下,差不多时候及笄礼就要开始了,我还要请诸位夫人与我一道观礼呢。”话一说完,便叫身边的丫鬟拉着祝苡苡坐在旁边。
招呼完女客薛夫人便去了准备及笄礼,于是自然而然,祝苡苡就和李珍羡同坐一桌。
“我方才说的话不过开开玩笑,还请孟夫人还不要放在心上了。”她说话时,扬着手挡住一边,另一边则靠近祝苡苡耳畔。甫一瞧上去,还以为两人在说什么咬耳朵的私密体己话。
祝苡苡扫了她一眼,唇角浅浅勾着,“只有诚心使绊子的话,才会记着,开玩笑的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李珍羡微微一怔,和祝苡苡四目相对,“我倒是不知道,夫人还算有些脾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完,祝苡苡捻起桌上的一粒葡萄送入口中,“果然好吃,夫人不尝尝?”
这副满不在意,还略带挑衅的表现,让李珍羡心头窝火,心中只念着这样的粗鄙妇人,如何配得上才惊朝野的状元郎。随即,她朝身后端着雕花茶壶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还泛着袅袅茶烟的茶壶下一刻便往祝苡苡以身侧倒去,只是有个人眼疾手快,将祝苡苡往旁边一拉,如此,祝苡苡才没有被那茶水浇到。
失手的丫鬟赶忙跪下赔罪,“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您饶了我。”
祝苡苡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口一跳,而后朝拉她的刘氏投去感激的一眼,刘氏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珍羡一脸意外,赶忙向祝苡苡陪罪,“实在不好意思啊孟夫人,我这丫鬟粗手粗脚的蠢笨不堪,但她绝不是有心的,你别同她一般见识,我回去一定狠狠的罚她。”
虽然没有被茶水浇,但祝苡苡的衣袖却沾了不少茶水,这样去观礼,必然是有失礼数的。
祝苡苡压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话,深深呼吸几口,才平复心底的怒意,“我自然不会同一个丫鬟一般见识,丫鬟犯了错主子当然要惩罚,今后也得悉心教导,毕竟今日是泼了我,我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后还这般不知礼数,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我怕夫人到时候便追悔莫及了。”
迎着周遭各异的目光,祝苡苡面上略带歉意,“我一时不查,被郑夫人的丫鬟失手倒了茶水,这般去观礼必然有失礼数,这便先离开一会儿,先去换身衣裳。”
她落落大方的态度让不少客人另眼相看,席间这样的小插曲,屡见不鲜,有意或无意,不好判断,但面前这两位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至少就此看来,李珍羡此举,实在是落了下乘。
“我有一件与夫人这外衫差不离的衣裳备着,要是夫人不嫌弃,这便叫丫鬟取了来给夫人换上。”
祝苡苡抬眸去看面前的妇人,妇人长着一张十分温和的脸,瞧着便让人打心底里舒服。虽然还未同这位打过照面,但她依稀记得,这位像是谏官周御史的夫人。
她自然有换的衣裳,但这位的好意却让她不至于在这些夫人面前失了脸面,她心中感激。行了一礼后,便开口答谢。
李珍羡也看出了这位的身份,暗自恼恨起自己刚才的鲁莽。她本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小小的给祝苡苡一个教训,没料到祝苡苡居然完全不怕事。
这下,姑母知道肯定要说她。
周围打量议论的目光,使得她如芒在背,她有些坐不住,告了辞,拉着丫鬟转身离开。
薛莹雪的及笄礼正宾请了平阳王妃罗氏和安庆郡主赵棠,能请到这两位,算是给足了这位千金面子。不过,这究竟是因为次辅张江言的缘故,还是那位薛侍郎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观了一趟礼,祝苡苡也算是结识了不少高官夫人,虽然大多都只是点头之交打了个照面,但今后若是在什么宴会碰上,应付起来也算是减少了不少心力。
祝苡苡是和刘氏自己那位御史周夫人一起离开的,刘氏算是为数不多知道祝苡苡出身商户女,还愿意与她结交的人,而那位周夫人今天好意解围,祝苡苡对她也算多有感谢。
临走之际,周夫人又牵着她的手,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其中一句让祝苡苡印象很深。
“孟夫人与我远嫁的女儿长得很像,一样的漂亮,所以我今日见着孟夫人的第一面,就觉得倍感亲切。”
祝苡苡母亲早逝,听见这句话,心头也有不少感触。
今日累了一天,祝苡苡难得没有等着孟循归家就睡着了。后半夜时,隐隐感觉床榻上多了一人,睁开一双迷茫的眼,便看见身着寝衣的孟循站在自己面前。
他笑了笑,眉目里淌着温柔,“我的不是,把苡苡吵醒。”
祝苡苡意识不怎么清醒,她招手靠近了孟循怀中,感觉到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心底的不安稍稍缓解。
“没有,我这几日睡得浅,你就是不来,半夜大抵也会醒的……”朝他身边挪了挪,她呢喃道,“夫君在我身边,才会好些……”
“不许去书房……”
后面这句话,祝苡苡也不晓得自己说了出来,她真的太累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累过,这会儿她只想好好休息,什么侍郎夫人,诰命夫人她通通不想管了。
孟循帮身边的人盖好被子,他握紧她的手,低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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