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她不原谅
当下，街外零星的枪声还回荡在奉天城的上空，宋慈音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一直到将自己泡入温暖的水里，她才宛如又重回阳间，四肢渐渐回暖，力量也重新聚集。
她想，既然他们能每次死里逃生，那便是上天给的机会，是要让他们将这些暴行公诸于世，挽同胞于水火。
也许他们个人力量都不够，但是他们至少可以借自己的文字和照片，唤起更多同胞的警醒意识，呼吁共同抵抗外侮。
屋门轻轻被推开，卢南琛拿了两套衣服过来：“最近还要出门吗？”
“要的。”
“那便穿这套。里衣是姜小姐的，外袍是我的，有点长，已经请人给你截短了！”卢南琛将衣服搭在屏风上，“还要热水吗？”
“不要了，洗好了。”
已经泡得够久了，热水换了两三次。
洗漱干净，整个人都感觉精神起来。
宋慈音穿戴干净后，才深呼一口气，绕过屏风，往外屋走去。
卢南琛手上拿着干毛巾，见她出来，眼神示意她坐到屋中心的那把凳子上，她照做了。
等到看见自己身上被围上了一层毛巾，而卢南琛手上拿了一把剪子，她才反应过来。
“你会剪头发？”
卢南琛轻笑：“不会。”
但随即又补充道：“但是给你修建整齐还是可以的。你自己胡乱绞的吧？”
“嗯。小方呢？”
“在另一间房里，已经睡着了。陆城看着呢，没事。”
“嗯。你说，你要撞南墙。”
卢南琛手上动作微顿，片刻恢复如常：“嗯？”
“那你现在可以撞了。”
见过了死亡炼狱，她也不想让有些事永远梗在自己心间，到死都意难平。
“第一件，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话。你说你租的车，潜回南浔，找过我，我知道。”
宋慈音喉头一涩：“那”
“是我叫陆城抹去了你租车的信息，还有那个司机也是陆城带走的，至于你说的那位白老师和松江孤儿院，我都有交代过。这样做，两个原因，一是为了抹掉你的信息，二是，骗你！”
卢南琛的嗓音温凉，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这让宋慈音心底又生出一丝羞愤。
“骗你，是为了让你离开。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追到卢家老宅，那天晚上情况复杂，打你也是保护你，但最终还是让你掺合进来了。事后，余医生说你，沉着冷静！”
其实，那一日余白还斥责过卢南琛下手太重，说要是给人耳朵打出问题，那才是做什么都弥补不了的。
卢南琛何尝不知道那巴掌打得重，看她不解，震惊，以及摇摇欲坠的泪珠，还有那嫣红的血，样样像拳头一般砸在他心上，叫他夜里辗转难眠，直到呕出一口血来才作罢。
“那你骗我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卢南琛顿了顿，拿手压了压宋慈音脑后那一缕固执翘起来的头发，“我以为我染病了。”
宋慈音急忙回头，秀眉紧蹙，眼里带着不解：“大烟？”
“不是。”卢南琛重新端正她的脑袋，拿梳子理了理她另一侧头发，“百间楼里，藏了好多暗娼，做皮肉生意，有人给我绑到了那，喂了药”
什么药已经不用说得那么明白了，那么卢南琛说他染病，是，脏病？
难怪，连碰一下自己都不敢
“你你可以跟我说病了我们，我们可以治”
“音音知道了是不是？”卢南琛苦笑一声，“音音在章台巷多年，见过治好的姑娘吗？”
她沉默了。
确实无一人治好。
白先生曾说，这些脏病，只能缓解，无法根治，若不想得，男女双方皆要洁身自好，管好自己。
“是刘家人干的吗？你的身份”
“差点但他们自己一开始在南浔本地就监视错了人，所以再怎么拉扯，我与那人也扯不上关系！”
“是刘家人干的吗？”宋慈音又问了句，细碎的头发自耳后沾到脸颊，有点痒痒的，她伸手刮落。
“是，刘博文的同胞姐姐，刘博雅！你是前一天夜里回南浔的，陆城是第二天早上找到的我，当时因为担心盛恩轩的事会横生枝节，我便急着回了上海！等晚上你那头的事了了，再派人到南浔的时候，刘博雅已经到上海租界躲起来了，现在进了政府部门，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卢南琛的口吻还是那般温吞，却叫宋慈音听得双手微微握了拳。
“我从来不怕死，但我怕死得没有价值，死得有牵挂。”
别看他如今说起这件事，这般云淡风轻。
但是在那几天里，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死，毫无价值。
但更怕的是，他不知道日后该如何面对宋慈音。
他始终都记得那一日，刘博雅立于床前，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居高临下看着他，告诉他：
——刚刚那姑娘怎么样？这百间楼最受欢迎的红倌，果然不让人失望，做事利落果断！只一样不好，身上带病！
——即便皎皎如天上月，又如何？我也要拉你下人间，踩在脚下，变成地上泥！
——卢南琛，我说话算话，我这样做，算是兑现了我的诺言，放了那女孩一条生路，你以后可不要缠着人家！
“那日在虹口赌窟，我见你开心地朝我跑过来时，我心里也是顶高兴的。可是，我不敢靠近你，甚至你拉我袖子，我都觉得我脏了你即便余白说，正常接触不会造成伤害，可是过不了，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不能叫我耽误了你！”
头上杂乱的碎发已经修理干净，摸上去异常顺滑。
卢南琛取下围在她身上的毛巾，微微弯腰，将上头的碎发抖落到地上。
宋慈音慢慢起身，绕过凳子，站到卢南琛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这样的解释，与你当日对我说的话，对我动的手，恕我不能接受。如果一开始你就告诉我，而不是，而不是说那样伤人的话，我可能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只能说声抱歉！”
卢南琛眼里的光刹那灰暗下去，但随即释怀地笑笑，仿佛真的卸掉了千斤重担。
“音音你无需跟我说抱歉！我都能理解！如今，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解释，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几乎没有犹豫，宋慈音伸手触了触卢南琛眉下的痣，道：“你的病，我想白先生应该有办法。如果这次，能顺利回北平，我立马给他写信！到时，你不要讳疾忌医！”
“用不上了。我没有真的染上！”
“嗯？”
“一开始我以为我必然会被传染脏病，但后来观察了一段时日，没有任何症状。余白说，可能老天眷顾，让我做了那个幸运儿，没有被染上。后来，后来我回北平，也去找了老孔，老孔也说无碍！”
宋慈音缩回手，习惯性地想拢头发，发觉不对后，直接挠了挠短发：“那很好啊！那”
忽地，“砰”一声响亮的枪声贯穿屋里二人的平静。
他们俱是一愣，随即无数密集的枪声响起，犹如鞭炮一般。
“怎么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冲出屋来。
宋慈音也是到此刻才突然发觉，院子里居然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好多人。
但大部分只是开了门，探出头来扫了一眼，然后回屋关门。
“阿音，阿音！”
小方从另一间房里冲出来，一眼就瞧见里宋慈音，急忙朝她跑来。
宋慈音急道：“是怎么了？”
方境清摇头，却见卢南琛回屋取了枪出来，同赶来的陆城和那个外国人在院子里碰了头。
“大家待在屋子里，不要出来随意走动！我们去看看！”
“我跟你们一起去！”宋慈音跳下台阶，方境清紧跟其后。
卢南琛看了她一眼，唇红齿白的模样一看就是个漂亮姑娘。
“你留下！”随即他转向方境清，“你可以来，但相机等东西要藏好！”
宋慈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当下也没执着跟着一起去，只点头，叮嘱他们小心，便回了房。
外面的枪声似乎停了，过一段时间，又会响两声，叫宋慈音心里听得发颤。
她摊开笔记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刚提笔，外面又是一阵枪声。
这次她再也没办法冷静下来，只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又自窗子瞧外面，看他们人有没有回来。
天将黑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人回来。
宋慈音看不大清楚，只是奔出门，隔着些距离，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浑身血液似一瞬间倒流奔腾。
眼神来回扫视了回来的几人，并没有见卢南琛和陆城。
那这带血的人是
“怎他我”
她站不住，人软软地便蹲了下去。
“阿音，阿音，你怎么了？”方境清手里搀扶着人，见宋慈音软软似倒下去，心里着急却也腾不出手来。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见识过那群日本人开枪杀人，过后还会补刀，不留任何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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