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她的嫁妆
鹤儿从外伸头进来：“小姐，那羊角蜜好吃，您尝一个？”
“您要看报纸吗？是上海的新闻报纸！”
“怎么会买上海的报纸？”
“梅姑日日叫小北去买，回来让他念给她听！她是想着小姐您呐！”
彻底是歇了吃东西的心思，宋慈音起身往添香馆去。
到后院的时候，却见那横栏处，有个人正眯着眼抽烟。
“好久不见！”
跟陈飞儒，倒真是好久没见了，五年吧，差不多五年有了！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五哥回陈家老宅了，你没碰上？”
陈飞儒掸了掸烟灰，顺手指了指楼上：“他在楼上。”
见她惊讶，陈飞儒忙解释了一句：“跟梅老板在说事情！”
她停了要往楼上去的脚步，转而上了回廊，与他并排站着。此刻已近黄昏，太阳西垂，只光线依然明亮灼人。
过了这些年，陈飞儒到底是稳重了，眉眼依旧还留有当年的风流不羁，只周身的气场不再锐利张扬。
“我五哥为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跟你说？”陈飞儒心头略略惊讶，但细细一想，不说也是情有可原的。
如今看着宋慈音脸上沾染的笑跟那年初见时笑得一般开朗，只是走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女孩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这两年见过她吗？”
傅小蔓吗？见过！
童世襄在《申报》地位举足轻重，在上海也待了将近二十年，所以一时半会没有大的事件根本不会离开上海。
小蔓护送文物南下至上海之后，又于次年转运于南京，逗留上海期间，她们的确见过面。但由于她身份敏感，除非必要，一般她都是轻易不出来的，只在家里写写画画。
“见过，她很好！”
童世襄这人虽在处理原配妻子的事情上，简单粗暴，但从他后来对待傅小蔓的态度上，却又显得稳重有担当。
个中故事曲折，傅小蔓轻描淡写带过，她也没死缠烂打追着问。
只问过她一句“后悔吗？”
她却坚定地回答：不后悔。她做着有意义的事，又有一个如挚友般理解自己的丈夫，她很满足！”
“那就好。”
肉眼可见的落寞，宋慈音心里被他带得虽然也起了一丝同情，但一想起当年傅小蔓在雪花漫舞的走廊下，看她的那一眼，和说的那句话，就让宋慈音压下了心里所有的不忿和同情。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断断续续的聊天里，时间也越发走得快。
向来太阳落山是真快，不过转眼，太阳便已西沉到屋脊下方去，院里所有沾光的地方都变成阴凉地儿了。
等到卢南琛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西天的霞光已经彻底收了，这个时候整个天地都显得特别纯净干脆，以前宋慈音就特别喜欢这极短的片刻，没有阳光，还不算黑暗。
他站在门里阴影的地方，看院子里的两个人围着水缸，拿野草逗着小鱼。
一抬眼，陈飞儒先发现了卢南琛：“五哥。”
宋慈音跟着抬眼，直接扔掉了手中的草，奔着他去，一脸笑意，卢南琛则不经意间理了理身上的褶皱，又轻轻擦拭了鼻尖。
饶是如此，宋慈音还是一眼就在昏暗的光线里，瞧见他脸上的指印和残留在人中的点滴血迹。
只是她的手还未碰到他的脸，梅玉芬便冷着脸出来：“你跟我来。”
宋慈音深深吸了口气，盯着卢南琛看了片刻，小声道：“你去戏园子等我，我回头找你去。”
说罢，往梅玉芬的屋子走去。
梅玉芬开了东厢房，那里一直供着宋慈音母亲和父亲的排位，日日擦拭上香。
当下，她取了三支香递给宋慈音，自己也抽取了三支，一边点，一边念叨：“小姐，姑爷，素素今儿个替您二位做回了主，将音音许给了卢家那小子！如今也不太平，音音又喜欢，等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才小姐，姑爷，您可千万要保佑他们呀！要岁岁平安，事事如意！”
原本卢南琛就已经食言过一次，还在那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娶了别人，这怎能叫她咽下这口气？况且他与宋慈音之间本来就隔着家仇，她就更加不能同意！
可那卢家小子跪在她面前，任她怎么叫骂，摔打，都不松口，就是一句“要娶音音”。更是在她说出卢家和盛家之间隔着家仇的时候，给她递上了一封来自白跃彬的信。
“有些事，注定这辈子是要带到坟墓里去的！就算晚辈说了，您也不信，所以晚辈请白先生写了一封信，给晚辈做个证！晚辈对音音的心，天地可鉴！”
梅玉芬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世间能让她全身心相信的人，除了宋慈音，也就只有白跃彬了。
他说卢南琛可信，说当年的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她便信了，也松口了！
回到梅玉芬自个儿的房里，梅玉芬将压箱底的妆匣取了出来。
“小姑娘，做一梦，梦见婆婆来下定；真金条，裹金锭，桃红裙子扎金凤；绣花鞋，蝴蝶儿梦……”
她嘴里哼着童谣，一边打开妆匣。
“按道理来说，你们若从头到尾办个正经婚礼，这放小定，大定，那是一个步骤都少不了！我这头也得给你置备嫁妆，别的不说，这长命灯，子孙盆，夜净儿肯定是要的！如今你们俩贪新鲜，搞那西式婚礼，在北平也只是走个过场！也行啊，这些年，老娘我抠抠搜搜给你也攒了些底子，除了添香馆和戏园子这两处的产业，这些是那年你们说要定亲，我叫人给你打得金首饰，手镯，项链，耳环还有这票子，我给换成了美钞”
数到最后，她突然停下来了，过来轻轻抱住宋慈音，声音忽地哽咽了：“我从前老想着，赶紧给你嫁出去，了了一桩心事，不想你今日，就这么出阁了你都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你和于妈两个人，脸脏兮兮的，跟个小野猫似的”
她忽地又笑了起来：“音音哪，结了婚，就要好好过日子了。要岁岁平安，多写信回来！”
宋慈音的泪水滚下来，伸手抱住梅玉芬：“跟我走吧，梅姨。”
“傻孩子。你梅姨我在这章台巷待惯了，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况且你这是嫁人了，跟着你像什么话，即便我知道卢家小子不在意，但是我不能做这样不懂事的人啊！北平现在安全着呢！别担心！”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一想到”
一想到她一个人，待在这困了她一辈子的章台巷，宋慈音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梅姨知道呢，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明知道宛平打战了，还巴巴从上海跑回来！我梅玉芬啊，这辈子，没白活，我虽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但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你就是我的心肝儿！”
从前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不管是宋慈音还是白跃彬，他们都会离开这处。
起先白跃彬走了，她难受了好一阵子，后来宋慈音躲到上海去了，她虽不习惯，但心底总想着反正她没嫁人，就还是这院子里的小姐，所以她住的屋子，家具，都让人时常擦拭，换洗。
可等到今天，宋慈音突然就嫁人了，她心里霎时被掏的空空的。
“去吧，去戏园子里头找他去吧！今儿个太匆忙了，明儿个咱娘俩好好吃个饭！”
她牵着宋慈音的手，推她出了门。自己则抹黑在椅子上又坐了会，才起身拉灯，然而已是泪流满面，在扑了粉的脸上生生开出两条鲜明的泪痕来。
她已经老了，而宋慈音的人生才算是将将开始。
戏园子的里人一如既往的多，台上锣鼓喧鸣，演绎着众多生死离别，台下观众跟着生跟着死，沉醉不知今夕何年。
她端着茶在二楼的包间里寻到卢南琛时，他正扭头一直等着她出现。半明半灭的光线里，犹如那年戏园初见，她也是这般站在门口，端着茶，丝毫不犹豫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身上去。
“喝茶啊，卢先生！”
“一起，宋小姐！”
卢南琛起身，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茶，揭开盖子，低头抿了一口：“茶不错。”
宋慈音垂眼，轻轻一笑，欲往前头座椅上去，却被卢南琛轻轻拽住手腕：“人更不错。”
她对着他一挑眉，眼尾轻轻飞起，眼底散着璀璨的光，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感觉上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你知道吗？”卢南琛也回过身来，同宋慈音一道往那桌旁坐下，手上还端着茶，“那年回北平，在这处见到你，我特别想，特别想带你走，抛了所有带你走！如果那年我真的那么做了，音音会跟我走吗？”
“会。”
因为喜欢，因为爱，他不顾一切，她也会不顾一切。
可是事实上，他不会那样做，她也不会跟着那样做。
等他这么多年，是她长到如今做过的最轰烈持久的事。
这一场戏，他们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看完，在无数喝彩的嘈杂声里，他们也无数次看向彼此。
等戏散场，两人往巷子口去寻买馄饨的挑子，借由昏暗的路灯下，一人一碗馄饨，如同那年北平的冬夜，他们在升腾而起的热意里，将对彼此的依恋和不舍掩藏，而如今，二人坦然手牵手一起吃东西。
因着宋慈音要留宿添香馆，吃完饭后，二人又买了些酸梅汤，由卢南琛给她送回去。
临分别时，宋慈音踮着脚尖，给了卢南琛一个泛着酸甜的细吻，就在对方要反客为主之际，往下一蹲，脱离了钳制，推门进院子，随后探头出来：“早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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