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玉骨
夜已经很深了。外宿客人的雅舍屋檐也支起了灯笼, 炎热的夜晚虫鸣不断,闹得人心烦。偏偏屋子里只点着三只白蜡烛, 蜡烛笼罩不住的地方尽是深深的黑。明无为回得很晚,这一天比他经过的很多年所体验的感情色彩都要浓郁,浓郁得不断在脏腑内冲淡,他觉得自己变了,他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他走进这件房间里,又变成了那个狼孩。
容瑾已沐浴了,大抵是天气热, 他穿着单衣挽着髻发坐在桌边,手里翻着经纶, 听到脚步声, 他才开口:“舍得回来了?”
明无为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害怕的人,只是被虐多了,一个人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身为动物的直觉会不断地在大脑里报警。
容瑾目光从他身上收回, 嗤笑一声, “哦, 我忘了, 你到现在还不会说话。”
“不过明无为,你要记住, 她对你再温柔, 不过是假的, 你猜猜如果她知道了你的目的, 会不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讨厌你呢?”
朦胧的灯火使他那张温柔俊朗的脸像是被撕开的两面, 一面冷漠残酷, 一面自傲骄矜。“做得不错,继续下去吧。”
明无为低头道了一声是,像是幼兽发出来的嘶鸣,低低弱弱的。
容瑾没再继续说什么,又继续看向手中的经纶。黑暗笼罩着少年的脸庞,他静默地站在黑暗里,不知过去了多久,才离开了房间。
次日,午后的云梦楼,幸而还有阵阵清风吹拂,屋子里才不算那么燥热。琴声阵阵,如诉如泣,之之坐在秋霖琴前弹着。一曲弹罢,她终于醒过神来,连神情都有些愣怔,似乎也在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的琴音居然这么美妙。她手指错愕地收回,偷偷地瞥向坐在上首的薛素鸣。
碰巧薛素鸣探究的目光送来,撞在了一起。
“哈哈,看来今天我的状态挺好的,第一次弹奏出这么美妙的音乐呢。”尴尬的气氛让之之忍不住先开口为强。
“你昨天不是比今天弹得更好嘛。”薛素鸣淡淡地道,态度如旧,偏偏把之之吓得忘记了怎么回复。
好在,薛素鸣并没有发现她这点奇怪的地方,而是继续说:“三年了,若是还不拥有自己的琴,又怎么配做我薛素鸣的师妹。”
之之惊讶:“哥哥,你的意思是……?”
容瑾看向她的凤眼里带着一些宠溺的笑意,只是很淡。“你看那边的桌子上。”
其实之之下午一上琴课就发现了案上蒙着琴布的一俱长琴,只不过她没有猜到素来挑剔的薛素鸣居然会在今天认可了她的琴技,甚至要送一把琴给她。
她早就在想,也许等她离开了,都不能从他的手下毕业呢。
“谢谢哥哥。”之之开心地走到桌案前,揭开了琴布,看着那架优雅漂亮的古琴,琴身上有三道流水纹,样式古朴,仿若一个绝代美女。
薛素鸣说:“它名若耶,传闻是古琴师为悼念西施所作,音色细微又长、如鱼在水,是我在盛京所得。”
之之捧着琴放在琴案上,若有所思,指尖轻轻一探,那琴音响起之时,便连悠悠夏日都消停下来,一颗心随之清凉起来。“若耶,若耶,可真是一个好名字。若耶溪传闻是西施浣纱的古地名,这把琴看来真的是对古时的美人有无限的向往。”
之之冲他一笑,秀美的指尖轻挑,琴音流泻,她唱道:“一朝入紫宫,万古遗芳尘。至今溪边花,不敢娇青春。”(注)
她声音本就清甜,配上明月般皎皎的琴声,仿佛一帘幽风在室内缥缈,如梦如幻的不真实。
琴音虽美,可就像是昨天傍晚他在研究室里听到那隐隐约约的琴音一样,让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些不安。
少女却恍若未觉地笑着道:“哥哥,这把琴真的比秋霖琴还要适合我,这一曲不错吧。”
薛素鸣冷下脸,“什么时候我教你弹这种曲子了。”
之之疑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她就弹得有这么差嘛,明明她自己都觉得还不错的。
之之犹豫地收起了若耶,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正准备入口时,瞥到了椅子上薛素鸣端正的坐姿,她拨了一块凉糕放在嘴里,然后把凉茶端给薛素鸣。
“哥哥,喝茶。”
薛素鸣目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接下了那杯凉茶,
“近来,你和容瑾身边的那个少年走得很近?”
之之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这件事,不甚在意地回答:“哥哥是说那个小道童?容瑾身边那个狼孩?挺可怜的,谁都不愿意接近他,容瑾最近不是和哥哥再忙着嘛,就拜托我照顾他一下。”
合情合理的一席话,可是薛素鸣听在耳朵里,怎么都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甚至已经习惯了之之只在他身边,最近一段时日也实在是忙,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如果不是昨天傍晚听到那断断续续的琴音,他甚至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件事。
“可怜,你倒是挺在意他的。”薛素鸣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尖,语气有些凉凉。
之之喝了一口凉茶,笑着说:“是啊,哥哥你能想到吗,无论我怎么激怒他,他甚至连骂我一句都做不到,是不是很可怜。”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那张脸,生得好美,他的娘亲肯定是一个美人吧。”
薛素鸣虽然不太关心这些小事,不过当然也知道容瑾这个小徒弟是他从天碧山的母狼身边捡回来,一个在人类社会才生存了一年不到的狼孩,他不会说话,甚至也不愿意和人交流。
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情绪冒头,仿佛很快会发生一件令他不快的事情。不过又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是在太疲倦了,薛素鸣按捺住了自己,语气淡淡:“他是可怜,不过这是他的事。”
之之忽而扑哧一笑。
然后发觉薛素鸣的目光盯着自己,她连忙解释说:“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就在想,哥哥一会儿肯定会这么教训我,呵呵……”
之之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又大又漂亮的杏眼闪闪地望着他,期盼着他的谅解。
薛素鸣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一看,他语气有些无奈,“玩归玩,该上的课该学的东西,若是我抽查……”
之之接着他的话说:“就打手掌心?哥哥啊,我今年都十七岁了,都是一个大人了,还是个女孩,你这一招就应该退出江湖舞台了。”
看得出来他还要说什么,之之马上笑哈哈地说:“哥哥,时间也不早了,你不是还有事嘛,赶紧去忙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薛素鸣嗯了一声,可是在离开之前,他的眸光从她发髻上滑落,语气漫不经心地说:“那只蜻蜓步摇怎么不戴,是不喜欢吗?”
“没有的事,正是因为太喜欢了,才舍不得,要是不小心掉了,或者是弄坏了,我可得伤心死了。”之之很痛惜地说着。
薛素鸣的脸上漫出一些笑意,“嗯。”
送着满意的他离开,之之在窗边还向薛素鸣打了一下招呼,“哥哥,今天记得早点回来啊,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薛素鸣朝她微微颔首。
等他转身离开,走到小道边时,容瑾正好带着小道童过来。
“素鸣,正好,我送无为过来,咱们同路去吧。”容瑾眸光瞥了一下身后的小道童,笑吟吟地朝薛素鸣说。
薛素鸣没有回应他,眸光扫过低着脑袋的小道童,“之之很在意你。”
小道童听到他的话,本来就僵硬的身体似乎有那么一些难以置信地动摇了一下,他缓缓抬起了脑袋,对上薛素鸣那双淡漠无情的凤眼,他张开嘴巴,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出来,嘶哑的声音难辨词语。
“之之姑娘还小,有了一个玩伴也挺有趣的。无为这孩子,我再清楚不过,他虽野性难驯,终究不是什么坏孩子,素鸣你大可不必担心。”在这个时候,容瑾打断了明无为那难听的调子,他温润如玉的声线响起时,小道童的声音就停了下来,继续低下了脑袋,不在尝试着说什么。
薛素鸣应了一声,视线猜疑地从小道童身上收了回来。或许就像之之说得那样,她单纯的只是答应了容瑾,又或者是想要一个玩伴,甚至是觉得他的这张脸精致漂亮,对一个连话都不会说,根本连人的情绪都不太具备的狼孩,更多的是当做一个玩物来欣赏吧。
薛素鸣很冷酷地在心里想着。
“无为,你去找之之姑娘吧。”容瑾对小道童说。
小道童很不喜欢薛素鸣那种冷酷的视线,听到容瑾的话,心里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朝容瑾点点头,然后走到了一边。
容瑾说:“素鸣,我们也走吧。”
薛素鸣有些走神地应了一声。
小道童目送着这两人离开,他那双琉璃般透明的眼瞳变得阴郁,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刺出血痕。
“小道士。”之之的声音迟疑地响起,轻灵灵的,仿佛一只逗留的蜻蜓。
明无为转过身来,就看到少女正站在树下,就像一个一碰就破的梦。他甚至不敢上前一步。
药庐里,薛素鸣正在对药人试药,随着这两年月迷谷风生水起,就连民间也得知了月迷谷之名,加上月迷谷的药人待遇优越,只需要三个月就需离开,不知道多少人毛遂自荐。
这段时间来,他们配合无间,道术医术相佐,彼此之间都是受益不少。
“好了,你先下去吧。”薛素鸣看过一个药人的诊后,说。
那药人一脸的喜气洋洋,“多谢薛谷主。”本来是久病不愈的症状,在薛谷主手下治了一段时间,居然症状都渐渐没了,这可不就是可喜可贺嘛。
他是笑着离开的。
薛素鸣检查了一边药庐里住着的药人后,喝了一口茶水,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天边已是残阳,他走进屋子里,容瑾正坐在药柜前的椅子里帮闲着的大夫医女们看面相,药房里也许是因了这上百千种的药材堆积成柜,药香清苦悠长,就连夏日的热气也半点进不来。
薛素鸣一过来,医女们马上就乖乖地走开了,留出旁边的位置给他。
容瑾慢吞吞地帮身边的那位女大夫看完面相,才笑着说:“是忙完了啊。”
薛素鸣看向满屋子的人,“看来你是挺忙的。”
大夫医女们讪讪地笑笑。“谷主,咱们就是过来看看。”
薛素鸣的视线忽而落在几上压着一页的书籍上,他没怎么留意,只是那些字偏巧就映在了他的眼里。
古有云,世有玉骨者,容颜绝色,祸乱倾城,多为女子,古有西施虞姬为例。取之玉骨,加紫燕花、婆娑果、三益丹等可炼制长生药。
他正欲继续看下去,容瑾的手已经把书合了上去,“闲时写的笔记,让你笑话了。”他的态度十分诚恳,语气中含着一丝笑意。
薛素鸣倒是很尊重他,本来容瑾就是一个天师,信奉这些正常的很。不过最后一眼的一个人形骨相示意图倒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甚至很是眼熟。不过当下并没有想那么多,在容瑾一些谈话中,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你身上这些鞭痕是怎么回事?”不小心把小道童推下水后,在他换衣服时,之之无意间发现了那些身体上有些陈旧的伤口,绝非是昔日作为狼孩留下的,反而像是有人刻意的鞭打,而是还是最近几个月。
小道童手压着湿透的衣襟,遮住身上那些难看的伤口,低垂着脑袋。
之之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很快又叹了一口气,“我差点忘记了,你不会说话。刚才我并非故意的,你换衣服吧,我发誓我绝对不看。”
小道童细细的睫毛颤微了一下,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他嘴唇苍白地张张合合,阴郁而难过。
之之转身离开,给他留下一个体面。关心的话适当就行了,况且现在的她再也不像曾经那样对他关怀备至了。
可是就在她快一脚踏出去的时候,背后响起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在道观……”他第一次说话,很生疏,就连这三个字都是之之辨认了很久才确定的。
“不乖,打。”他字语破碎,艰涩。
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之之也都能猜得出来,容瑾绝非什么君子,这一世没有她的庇佑,在容瑾的道观里,明无为过得绝不想他表现的那样轻松。
可是之之脚步只是停留了一瞬,她冷笑着,走出了房门。
她的背影毫无一点的留恋,无情得令不懂得感情的狼孩都会受伤。可是他不知道这种难受的情绪,看着旁边干净的衣衫,不知怎么地,嘴唇抿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伤疤,觉得碍眼极了。
她一定是讨厌他了。
作者有话说:
(注)《题西施浣纱石》唐朝-胡幽贞
一朝入紫宫,万古遗芳尘。至今溪边花,不敢娇青春。
https://www.biqivge.cc/book/89571426/2654229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c